五月雪一

01

新一放下电话,凌晨三时一刻,窗外月色很凉。他放轻脚步往大门走去,走到一半蓦地停住,转身返回寝室默默看了熟睡的妻子一眼,几许内疚几许不忍,悄悄替她理好被子。

她醒来,朦胧地梦呓了声,抓住他的手臂,说:「新一…这麼晚了,还有案子吗?」

新一的脸闪过瞬间的矛盾,然後困难地笑了笑,幸好夜色很深,她看不见他难堪的犹豫。「是啊,不得不立刻查办的案子,你睡好,我会锁门。」

「嗯…一路走好。」

他跳上车子,清晨的鸟啼和昏黄的灯影在风驰电掣的车边掠过。他大力踩油门,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快到能够追上时间最好,追上那个不该举办的婚礼……追上他和他的妻子幸福笑著互吻的一刻,那份幸福是弧在掌心的水,再小心翼翼不免从指缝流失,泻满一地,倒映天上月银的光华。

他爱那月华,孤清、娇矜、伤感、凄美的月华。

他该死地爱著她。

他粗暴的敲著门,满心不平,满腔怨愤。他的人生被她打坏,要是世上从来没有她,他的步伐不会混乱到如廝境地,像个罪犯一般,用谎话和心虚堆砌起一片惨淡的蓝天。

她翩然来开门,带著绝美的容颜、痛苦的气息、思念的痕迹,把月亮细润的光芒轻轻推了出去,刺痛他黯淡的双眼。

他收紧拳头凝视她,恨不得一把火将自己和她一同焚毁,这个迷惑人的魔头。

「啊啦,工藤君,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就来了?」

她笑得越妩媚淡泊,他沦陷的心越迅速往下沉。新一扑上去深深拥抱住她,呼吸她萦绕身边惶悸的味道,心酸悲切得无以复加。他和她,谁才是这场不道德游戏的始作俑者?谁才是…不甘寂寞,把对方拉到自己待著的地狱的一个?

谁才是,首先伸出双手,把对方的爱烧成灰烬的人?

「哀……」他低低鸣叫,紧紧搂住名叫灰原哀的女人,感觉她微冷的体温丝丝绒绒透过血管,渗进心脏。所谓的记忆连著骨与血,要忘掉等於身心俱亡,新一到死也摆脱不了她。她是他的情妇,他摸开她茶色的乱发,寻觅那片涮白的粉唇,仓促地捧起她的脸吻了上去。他美丽的、磨人的、妖精似的爱人,他见不得光的爱人,他爱不起的爱人。

「哀…我要是再见不到你……」他叹吟,小哀伸出纤指轻轻封住他的嘴,浅浅笑著摇头,像古代所谓的风华绝代,总是沉淀几许不著痕迹的哀伤才震慑心肠。

「工藤君,祝我们三个月快乐。」她说,然後吻上他僵硬的唇。

02

她像毒品一样叫他不可自拔。

一年前,作为名侦探江户川柯南,得到服部平次和警视厅……还有原内部要员雪莉——灰原哀的鼎力相助,终於把琴酒为首的地下组织一网打尽,结束长达四年的纠缠。他又成为镁光灯下的风云人物,在各大报章公开自己的遭遇,博得媒体的同情,少年侦探团的体谅,和兰的怜惜爱慕。

再次以工藤新一的身份生活,是在一个月後。

小哀以自己的身体做实验,成功研制解药,小小的coolkid随著一颗橘红色的药丸扬长别去,他又恢复为万人仰仗的高中生名侦探,他刻不容缓完成这些年来念念不忘的事,正式向兰求婚。

多亏了柯南,他才知道兰到底多爱惜他,她的温柔、她的弱小、她的粗心、她的贤良淑德……统统是新一迎娶她的理由。兰嫁给他的理由却只有一个,她爱他。

因为太专注爱他,忽略了他娶她的理由。

他太渴望补偿她,错过了探究自己因何而娶的机会。

他们以为彼此爱著对方,结成伉俪是理所当然的事。工藤新一和毛利兰是天作之合的才子佳人,他握著她戴上白纱套的手步出教堂,在鸽子展翅飞翔的灰蓝色苍穹下意气风发的一笑,兰眼梢泛泪。从此我们永不分离,他说,拭去她的泪光,掀开她的头纱,在鼓掌声中融化了兰爱恋他的心。

新一是兰的生活重心,她没有自己只有他。英理以过来人的身份苦口婆心劝她这样不好,这个世代的女人要独立自主才能赢得尊重,尤其是新一这样见尽世态炎凉的侦探。然而兰笑一笑便忘却了去,她对新一有信心,他们的爱是好不容易修成正果的甜美产物,他只有她一个,她也只有他一个,不会变的,新一你说对不对?

新一翻著报纸随便应她一声,头也不抬,可是对兰而言已经足够。英理秀眉一拧,横看竖看他这番回来有说不出的异样,那闲漫的态度跟离婚前的小五郎一模一样。

当时的英理,也没有怀疑小五郎对她的爱是天地可鉴的。

一张婚纸肩负的重任太多,英理和小五郎从来没有赞成这头亲事。兰不以为然地露出幸福的笑,妈妈,爸爸对新一有点偏见,我知道…新一给他的打击太大了,原来沉睡小五郎只是新一掐造的假象,我已经说过他的不是,他知错了。妈妈,新一对我很好,他遇上意外的时候,不是一直以柯南的身份保护我吗?你不要担心,爸爸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英理无言,她以为女儿冰雪聪明,岂料碰上新一的事竟盲目至此。她握著女儿的手,再三告诉她利害关系,不只因为小五郎妒忌新一。虽然他又懒又没用又酌酒,可是不代表他不希望女儿幸福,要是他认为你嫁给新一会幸福,他不会阻止,妈妈也不会阻止……兰,你再想想,结婚不急在一时。

兰的表情很为难,眼框浮著珠泪,抽回去的手戴著有希子送给她的家传之宝,一颗闪烁的红钻,据说是优作送给有希子的定情戒指。

妈妈……我等这一天等太久了,再也不想等下去。

即使将来他又一次离我远去,我挟著他的姓氏,至少有等待的理由。他出事的时候,我反覆问自己,我是他的甚麼人,我凭甚麼等他回来?

妈妈,我不明白,你既然爱著爸爸,为甚麼不回去他的身边,为甚麼?

愁云惨雾的兰让英理说不出理由,她无法坦然告诉女儿,她不回去是因为没有了对方,他们才能深刻地品味彼此的爱意。正如兰和新一。新一见到兰是理所当然,见不到面只要确定她的安全便万事无忧;兰对新一的爱则是见到面与日俱增,见不到面日思夜念。

有决定性的差别。

英理阻止不了兰步进教堂,有希子笑说新一一定对兰很好的时候,她生气地回吼过去,你这温室小花甚麼都不知道,少摆出过来人的样子胡说八道。有希子当场怔住,场面一度尴尬,小五郎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今天是兰的大喜日子,你不要这样。

兰紧紧抱住英理,以为妈妈嫉妒她和新一童话故事式的幸福,却不知道童话最後一句的happyeverforever,几百年来都是曚骗小女孩的魔法毒咒。

重门高墙背後的风光不如幻想般美好和平,走进皇宫的女人没有一个平安回来的。

都是带著一身拼出的伤痕。

英理明白,她经历过;兰不明白,不要紧,公主步向皇后的过程教晓女人何谓残酷现实。每一个独立的女强人,不约而同都在童话故事裏打了个滚。

她说,妈妈,我会幸福的。

新一掀开兰的头纱,吻下去後向泪眼朦胧的英理保证,我一定不会让兰吃苦。

就这样他们结了婚。当天场面很热闹,阿笠博士、步美、光彦、元太、园子、和叶和平次都来了,新一坐上花车前不忘回头四处张望,始终找不到他那亲自邀请的宾客。

灰原哀。

关於她的去向,阿笠博士抖出许多个不同的版本,譬如她恢复本来面貌後立刻启程寻找父母的墓地;她嫁给豪门富商当少奶奶去了;她受邀到牛津大学担任客席化学系讲师;她厌烦了提心吊胆的生活,决定去九洲当幼稚园教师过舒心的日子……一开始新一还反驳几句,後来简直懒得再谈。

小哀是他人生中一个奇异的过客,在某一场合同生共死过,那情谊谁也不能替代。新一喝著新婚妻子泡的咖啡,过著以往不敢想象的平淡幸福生活……早上一起吃早餐,下午他办案、她做家务,晚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她精心烹煮的晚饭,然後或逛逛公园赏赏月色,或倚在窗边乘著凉风谈谈陈年琐事。

他非常满意现在的生活,虽然偶尔想起少年侦探团时代的刺激紧凑,不无感慨。

感慨背後,是一缕挥不去看不明的麻色凄寂身影。

婚後两个月,新一和兰携手出席城中首富的生日晚宴,名人富商汹群而出。主人家拉著新一的手重重握了又握,再三寒喧问好,称赞他的新婚夫人美丽大方,两人郎才女貌云云……新一不耐烦听下去,想借机抽身,主人家背後却走出一抹似曾相识的窈窕薄影,黑色长裙,明眸雪肤,齐耳的麻色短发,水蓝的眼微微上翘,孤高的气魄隐隐透著灵秀之气。

他心中一突,不错嘛,终於在会场碰著个看得过去的优秀女人。

她瑰丽的嘴梢轻扬,清脆铿锵的嗓子悠悠绕过天花飘到他的耳边,她叫他大侦探,好久不见。

这个态度、这个口吻、这个面容、这个轻蔑的眼神……

主人家不无荣幸地介绍,她是灰原哀,一个月前从绑匪手上抢救他於水深火热中的FBI。

小哀微笑著伸出手去,说久违了,我以後也许长驻日本,工作上有合作的地方,请工藤君多多指教。

……这嚣张的女人。

新一跋扈的笑容渗著舒心的怀念,与她纤凉的玉掌相握…往日旧事如走马灯泛上心头,经过这麼多波折、博士提出这麼多不切实际的推测,她在半个地球上转了又转,终於还是停到他的身边。

这算不算是命运,宫野志保和工藤新一是不同世界的人,一个处於黑暗,一个处於光明。藉著一颗毒药,却把灰原哀和江户川柯南的生命紧紧连系起来。

斩也斩不开。

日後新一想起,这真的是命运,他们在各自的世界擦出火花,降临到同一世界手牵手万劫不复。

当他们仅仅只是掌心相贴的时候,新一笑说,往後的事好像很有趣呢,也请你多多指教,灰原。

早有听闻灰原哀和赤井秀一的情侣身份。

晚宴一别後,他们又许久不见,捎消息来的都是阿笠博士。三个月前,小哀低调搬出去後,他不习惯独个儿面对冷清的四面墙壁,三不五时带同点心上门造访,跟兰一聊就聊上整天。

虽然他没有反对小哀离开,可是新一看出,阿笠博士其实依依不舍。

「她在你家不是住得好好吗?既然长驻日本,为甚麼还搬出去住?」新一翻著书页随意一问,阿笠博士摆出惊讶的嘴脸,道:「啊?新一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她第一个告诉你。」正好兰端著热茶出来,道:「咦?真奇怪啊…我也以为新一你会知道,你们不是好朋友吗?」她狐疑不解的困惑表情让新一火冒三丈,当下啪一声合上书瞪著两人,道:「她没有告诉我,这行了吧?到底是甚麼回事,别卖关子,快说!」

阿笠博士和小兰相视一笑。她搅拌著茶水裏的方糖,说:「她不搬离的话很不方便。」

「不方便?为甚麼?」

「新一真是的,因为小哀交了男朋友啊!」小兰察觉不到新一怔住的脸色,自顾自喜气洋洋往下说:「赤井先生常常找小哀,她住在博士家诸多不便。以前跟博士一起住是逼不得已,现下一切都解决了,也没有继续住下去的理由。再说,我想赤井先生不喜欢小哀跟博士同居。」

「赤井?是FBI的赤井秀一吗?」新一想起赤井阴沉苍白的面孔,不由得怀疑小哀的择偶品味。

「除了他,我们还认识那个赤井先生?」阿笠博士睃他一眼,道:「别看人家一副冷漠不睬人的样子,他对小哀好著呢。」

「哦,这样啊,真要恭喜灰原了。」他继续低头看书,不理会阿笠博士和小兰滔滔不绝的探讨,心中有点受伤似的刺痛。

这是当然的!他和小哀是出生入死的夥伴,曾经经受著同一种折磨,守护著同一个秘密,在光天化日下过著暗无天日的日子,互相扶持渡过很多难关,培养出别人难以企及的默契。他以为……他们够友好的了,岂料她竟这麼忽略他。走就走嘛,何必偷偷摸摸像卷逃一样,连告别都不屑?还说工作有合作的地方要多多指教!这个谎话连篇的女人!新一满心烦燥,抛下一句“我去散步”便甩门而出。

她这麼不愿见他,他更决心非见她一面不可,亲自质问她不辞而别的理由。

新一打开随身电脑,在落日辉映下飞快打上灰原哀的名字。

03

独居的日子真是份外孤单。小哀想,当初不应该坚持搬离博士家。

她和赤井都是冷漠绝情惯了的人,把易碎的心藏匿在淡泊的外表下,筑起带刺的壁堡,看似坚强,其实不堪一击。

他们算不算交往,小哀至今没有明确的答案。赤井在她回复本来身体後的一个明媚早上,突然约她出来,说有很重要的事跟她说,在电话裏不方便。

她怀著非常矛盾的心情应约,因为明美姐姐提过他,虽然没有明言,但是长头发、脸色阴沉、作风果断的FBI探员,除了赤井,小哀想不到别人。

明美姐姐说到他的时候,眼神微微一黯,握著水杯的手微微颤抖。当时小哀就猜到了,姐姐喜欢上这个FBI,可是有甚麼恋爱,比执法者和犯罪者更机会缈汒?

正如她一样,有甚麼感情……比罪犯恋上侦探更贻笑大方?

他们兜风兜了大半天,赤井很沉默,除了她上车时,他悄悄一怔,乾涩地说了一句:「你和你姐姐长得好像。」以外,沿路他们静默应对。然而她觉得内心从容,这是她第一次,以明美的妹妹身份接近姐姐爱过的男人,而不是以往猫与老鼠的捕捉游戏。

她感受凉风拂脸的和谐,城市的人烟稠密在眼前急掠而过,过去她活在提心吊胆的地狱裏,没有发现米花町是如此漂亮的小镇,相对其他热闹繁荣的地方,这裏和平而安谧,悠闲的气氛像攀及了天长地久,永没有终结的一天。马路上撑著拐杖互相扶持的白发夫妇,她越看越像六十年後的新一和兰。他年老以後会不会装酷充帅当侦探?穿杏色格仔大衣叼著短烟枪,说自己是平城的福尔摩斯?

小哀不禁嗤嗤发笑,赤井冷冷横了他一眼,最後把她载到山顶看日落。她观望著艳红色的落日慢慢被铺天盖地的漆黑吞噬,月亮是命运循环的齿轮,星星是人死後的灵魂,殒落的流星是灵魂毁灭的轨迹,人们却对这麼悲哀的物体许愿……

她的心情像落日一样渐渐沉下去。赤井点起烟,小哀借他嘴边的橙红色小光仔细凝量这个男人,她心爱的姐姐死前最後一个爱著的人。

「你看甚麼?」他问,目光深邃灰黑,小哀从他的眼裏看到一抹死去的伤心。他比她平静,当痛苦过去,麻木来临,再无可失的时候,人会平静得不可置信。

平静是痛苦的结果,痛苦是平静的代价。

「你为甚麼约我出来?」他挤熄了烟,食指在窗边打著拍子,小哀隐约听出是一首耳熟的音乐,可是属於甚麼歌曲,她想不起来。

「你姐姐的事,你知道吧?」

「啊啦,是甚麼事?我不知道你指那一件。」她装傻,赤井指的自然是明美和他没有结果的爱。打从一开始,两人就是不同世界的人,她的遇害只是为故事画下突兀的尾声。赤井不可能和她一起,这是她明白,却无法扭转的伤恸事实。犹如自己和新一。

但是赤井爱过她,姐姐怀著这样的心情去世,也许比她释然,还是比她不甘心?

赤井转过头来正视她,第一次小哀发现这冷酷到了家的男人,也有柔情似水的时候……在他的大手抚上她的头顶的一刻。「害怕的话,你可以依靠我。」

小哀蓦地一震。

她确定这是姐姐心心念念渴望听到的台词,也是赤井千回百转,几度冲口而出却说不出口的爱语。害怕的话,你可以依靠我。是的,你不再孤独了,你不用再孤军作战了,以後有我保护你,因为你是脆弱的女孩子,你是明美的妹妹。

小哀抱住他流眼泪,赤井轻轻抚扫她抽搐的背,他们之间隔了一缕芳魂,把他们连结在一起的芳魂。

有时候小哀会想,比起女朋友,其实赤井更多地把她看作小姑。

她和他尽量不触及彼此的界线,宫野明美和工藤新一。然而那天回程,她还是忍不住问他,为甚麼你不回应姐姐的感情?

出乎意料,赤井的答案是,是明美把机会推开。

她说她有未完成的任务,她的妹妹还在组织的魔爪下过著朝不保夕的生活。她做不到丢下血脉相连的妹妹,独自享受普通人的幸福生活。赤井先生,我知道你的心意,这已经足够了,我很开心,真的……可是,还是不行呢。我不能接受你的证人保护计划,他们会杀了志保……

原来是为了她呢。小哀垂头苦笑,她不仅断送了姐姐的性命,也埋葬了姐姐的幸福。如果这个世上从来没有过她,现在姐姐……应该跟赤井过著无忧无虑的日子,而不是当天边一颗殒落的流星了。

计划背後的意义两人心中雪亮,那是他们唯一获得幸福的手段。赤井不死心,追上去对明美说,我答应救你的妹妹,所以……

“请你依靠我。”

他没有说出口,“所以”以後的千言万语兀然而止,他和她仅仅相隔十尺的距离变成跨不过的深堑。当时是五月盛春,粉绯的樱花在温暖的风中漫舞,明美伸手接过一瓣,握在掌心,带著坚毅决绝的沉痛,回头的时候构成一幅凄美到让他心酸的画面。

要是下雪的话……赤井先生,如果现在下一场春雪的话,我们便在一起吧。

别说傻话,五月不可能下雪。

是啊,既然如此…赤井先生也别说傻话,我们不可能有将来的。

请答应我……有朝一日,要是我死了,请你答应我,一定要救出我的妹妹,好好照顾她。她叫宫野志保,组织代号Sherry,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当然,五月没有下雪,明美和赤井无疾而终,这是他们最後一次相见。

分手以後他习惯不理发,任由头发一寸寸生长,象徵对明美的思念与日俱增。他决定等到他们再见那一天才剪发,可惜永无可能。她被组织杀了。

他在报纸读到她的死讯,深深呼吸一口气,吸到的是世界粉碎後的尘灰。

他所有希望随著一声枪鸣终结,当天他去了理发,落地的是不会复生的伊人。他发誓穷尽一生精力要把杀害她的黑暗组织绳之於法……还有,救出她的妹妹。

赤井对小哀好的没话说,不但费尽心力不让她入罪,还安排她在FBI取一席位。人家笑话他,喂赤井,为甚麼对小妞儿那麼好,煞到她啦?

他面不改容淡淡称是。小哀想起他在博士家向她许诺,我要照顾你一生一世。

理由不重要,重要是她受到感动,从此跟他带著情侣不是情侣,亲人不是亲人的关系过日子。只是无论怎麼努力,他们心中各有所爱的事实不容抹杀。她跟他一起会想新一想到走神,他投向她的眼光眷恋伤神到不自知。

小哀知道依赖他决无好结果,可是自从新一宣布婚讯,她早不奢想拥有光明的未来。

她暸解至深的两名男人不约而同爱著angel类型的女人,然而她是devil,她生来注定不该被爱。

小哀自嘲笑著斟了一杯白兰地,一口乾杯,刺喉的苦涩味道她始终不喜欢。但她是失眠了太久的人,每个晚上看著黑漆漆的天花慢慢泛起金黄的缕光,分针秒针滴滴嗒嗒转动寂寞的声音,钟响了,六时正的清晨,从上床就寝到起床呆坐的七个小时裏,她一遍又一遍重覆品味著钻心的凄凉。

赤井在她的身上寻找明美的影子,她在赤井的身上觅求人类的体温。彼此一样害怕失去,偏偏让生命中最重要的奇迹,从指缝溜走却无力挽回。

一个香消玉殒,一个成家立室。她和赤井同属可笑的悲剧人物。

死去了的一了百了,活生生的要她如何自禁?灰原哀是高傲独立的强悍女人,没有一种爱情是时间擦不淡的,她毅然选择离开。 

……只是她再没有勇气见他一面,没有办法正视那双孩子气的闪烁双眼,而不彻底沦陷下去。

重重放下玻璃杯,嗝出腥臭的酒气,脱下衣裳换上睡袍。正自往睡房走去,突然门铃声大作,她看看时钟,十一时四十七分,是谁不识好歹扰人清梦?

是赤井吧?恐怕他也夜夜无眠,终於忍受不住来找她……多个人容易打发时间。

阿笠博士以为赤井爱她很深,他深爱著的,也许只是她身体裏……跟宫野明美流著一样的血液。

不过,这又有甚麼关系呢?至少是一个相守的理由对不对?

她开门,门外的男人一头清爽的短发,顽童般的睿智眼眸下是一张俊秀霸道的面孔,左胁夹著携带型电脑,右手抵著门棂,挟著天下大事不放进眼内的骄傲,背著五光十色的城市夜灯出现在她的眼前,总是显得如此耀眼……耀眼到让她本该麻木了的心脏狠狠一抽。

「喂,灰原,我终於找到你了,你如何解释你的不辞而别?」他的笑也是孩子气的,彷佛他们不过在玩捉迷藏,她做躲的,他当鬼。她跑到天脚底躲不开他,任她走到世界尽头挥不去他的阴影。因为他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工藤新一,是平成的福尔摩斯…是她无法忽略的大侦探。

04

她彷佛站在这裏已经千秋万世,只为等他前来敲这扇紧闭的门。

『灰原,不要逃避自己的命运。』、『灰原,你不是孤单一人的。』、『灰原,你知道吗?超人也依靠这幅眼镜蒙混过关。』、『灰原,我会保护你。』

他跟她说过那麼多的保证,一字一句她都记得,从他叫唤她的名字,那气慨可以排山倒海式的坚定,也可以是温柔悱恻的暖煦……把她黑暗的心照亮。

——灰原、灰原

她以为她已经学会忘记如何爱他,她以为她已经准备好跟赤井一生相守。可是那些觉悟和努力抵不住他简单一句问候。

他说…喂,灰原,我终於找到你了。

小哀弯起一抹似笑非笑的憎恨。

解释甚麼?他要听甚麼样的解释?坦然相告……还是她编织来自我保护的谎言?那些谎言她说过太多,说得嘴巴乾涸,甚至质疑一朝醒来也许鼻子变长。於是她挪开身子,笑得云淡风轻,说服自己面对的是陈年好友甲乙丙,而不是她跨越不过的深墅、攀登不上的高墙、恋慕不到的情人。

「啊啦真是稀客,辛苦了,赏面进来寒舍坐坐如何?」

新一放眼她的家,她的装置不华贵,房子空间不大,可是他不由自主地喜欢……这黑与白的简洁格局,极具灰原气息的装璜,散发淡雅高贵的清香。

他深深呼吸,心旷神怡,女人的閠房果然是男人不可触及的圣地。

只是气温太低了一点,窗户开得这麼敞。新一自我打趣地想,难道冷漠的人都不怕冻吗?

「喝茶好吗?」她端出热气腾腾的清茶和浅棕色的酒液,在沙发上翘足细呷。她有苦衷,喝茶的话今晚铁定跟睡眠无缘了。新一捧起茶杯,取笑道:「变回原本的身体果然成熟多了,以前不是跟著元太他们一起喝果汁吗?」

「偶尔转个口味也不错。」不想告知她夜夜无眠的实况。小哀拨了拨润重的华发,眼波流转,那幽深的海蓝色像汪上一脉静水。新一心头一悸,她真的变漂亮了——这副她本来拥有的面貌,冷媚的气度、飘逸的麻发、瑰红的樱唇、姣好的身段……这个女人很适合睡袍,除了她没有人能穿得如廝性感。她挟著酒杯,冰粒敲响杯子口,琥珀色的酒沿著嘴梢滑到下巴,她伸袖拭去……

新一凝望她优雅的动作,顿觉世上存在绝色佳人。

小哀是美丽得叫人窒息的女人。

「怎麼瞪著我?」小哀回瞪,新一立刻别开视线,咕哝了声“没甚麼”便抓起茶几的照片架,放的是阿笠博士、步美、光彦、元太、他和小哀的野营合照,三个小屁孩高举他好不容易钓起来的鱼,对著镜头没心没肝地傻笑,说这条鱼不只属於柯南,是属於少年侦探团。阿笠博士则一贯大剌剌笑得灿烂,他的无奈和小哀的冷傲显得格格不入。

那个时候的小哀啊,病了依赖有他照顾,害怕了全仗有他依靠,洩气了盼望有他支持。

新一觉得失意,那个时候的小哀,一定不会不辞而别,让他被暪在鼓裏当甚麼都不知道的傻瓜。

他们有过的共患难,难道都是假的?

比起现在性感美丽的小哀,他还是喜欢那个臭屁又脆弱,孤高又寂寞的六岁小毛孩,至少不会让他感觉…两人的距离蓦地拉开得如此遥远。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有甚麼贵干?」她讨厌转弯抹角,劈头问中核心。新一想说甚麼,抬头对上她成熟轻浮的脸胧,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他一鼓作气冲了出来,压根儿没有考虑,小哀并非义务向他交代她的私生活。

他凭甚麼恼怒她不辞而别?他凭甚麼深宵夜重的时份跟她独处一室?

他像个吃醋男友似地不顾一切要找到她,找到以後却缺乏适当的理由。

小哀见其面色已猜到一二,道:「就是问我不住博士家的原因吧?刚才你在门口火裏火急说过了。我真佩服你,竟然只为这种无聊的小事……现在甚麼时候了,不怕你的angel担心吗?」

「她习惯了,我办案时都是彻夜不归。」新一摆弄著杯上的小吸管,他不喜欢小哀叫兰angel,总觉份外刺耳。小哀黛眉轻蹙,斥道:「她一个人在家会寂寞的。」

「没有办法,案子总得要办,现在我不会变小,她应该放心才是。」

「啊啦,我真不知道,原来我是你的犯人。」小哀慵惫一笑,脸上虽无愠色,新一却知道她不高兴。可是她为甚麼不高兴,他又猜不出来,当下有些著恼……她比案件更叫他费煞思量。

……真是任性的男人,随便挥霍别人的等待,完全不知道孤单是何等可怕。也许因为,工藤君,你是天空的太阳之子,万物被你的光源吸引,你从来不愁寂寞。小哀微叹一息,新一灵光一动,问道:「那麼…灰原,你一个人住不怕孤独吗?」

她蓦地一震,淡淡瞟了他正经八百的表情一眼,手有点发抖。

当然害怕,怕得不知如何是好,怕的抓著赤井当浮抱……可是世上就有这麼无奈的事,害怕归害怕一类,不学会如何征服它,无法在纷扰的人世傲立生存。

「不会的,我习惯了。」小哀放下滴酒不剩的马赛杯,绻缩在沙发上抓紧双臂,那飘缈的目光逞强而脆弱。新一察觉到她浓浓的黑眼圈,转头迅速扫视橱柜,几乎是清一色的烈酒。她的脸色很差,骤眼望去是妩媚,细心观察是憔悴。

她的好胜激起新一的怜惜,她一家人全死在黑衣组织手上,留下她在鬼门关走了好几圈,千辛万苦保住性命,却也是孤苦伶仃无依无徬了。

她比任何人努力学习独立坚强,又被任何人不能战胜寂寞。

新一道:「笨蛋,不要说谎,你压根儿睡不著吧?」虽然吐槽却无比温柔,一月严冬,晚上的冷锋把窗帘吹得凛凛响。新一关上窗户,理好帘子,再开上暖炉,一边忙得分身不暇,一边念念有辞,说:「酌酒不保证可以入睡,长期宿醉的话会导致扁头痛,现在是冬天,你把窗子关牢好不好?真是的,自己还不会照顾自己,空有一张利嘴有甚麼用?话说回来,赤井怎麼把你一个人留在家?他在那裏?」

他生起炉火煲水泡蜜糖,沸水咕噜咕噜地响。新一记得小时候,有希子头痛失眠,优作便泡这个给妻子宁神,效果挺不错。

厨房甜甜暖暖的香味让小哀紧绷的神经松驰下来,渐渐开始困倦。

「啊啦,你不也是把兰小姐丢在家吗?有甚麼分别?」她的浅笑含著几分踏实的舒泰。她真喜欢这样,把街上的嚣闹排出屋外,有个人…陪她在温暖的小斗室裏拌拌嘴、吵吵无伤大雅的架,轻易把孤寂驱走,轻易把温馨捎来。

新一把杯子放在茶儿上,又是气恼,又是无奈。心想她明明害怕一个人迎战四面冷墙,偏偏口是心非,还派他的不是,真不可爱!可是今天看在她这麼疲弱的份上,算了。说不准是赤井对她不好,她才郁郁寡欢,一下子憔悴下来。

不是说不准,而是绝对。若然赤井把她放在心上,岂会留下她深宵面对孤寂,任由她酌酒放纵,岂会忍心让她……摆出倔强的面具隐藏内心的空虚?

新一这麼想,因为他不知道是自己把小哀推进万劫不复的漩涡裏。他不动声色收紧拳头——她吃了这麼多的苦,时至现在,难道还没有出现真心对她好的人嚒?

「工藤君?」她挑眉,投向他收拢的拳头的目光,诡异而不解。

新一猛地回神,挤出一点勉强的笑意,道:「啊?哦!当然有区别,兰不是你,她懂得照顾自己,不会让人抌心。」

「谁希罕你抌心?我自己也会照顾自己,不要看不起人。」故作漠不关心,可是新一知道她感动得要命,这女人是标准的铁嘴巴棉花心肠。小哀喝罢蜜糖,全身暖洋洋的说不出地舒服,睡意点点上涌。新一摘下她手上的空杯,道:「很舒服吧?以後不要依赖酒精了,睡房在那边?我扶你进去。」

小哀脸上微红,挥开他的手,恼道:「不要你扶,我又不是不会走路!」口吻很凌厉,视线却不敢迎上坏笑的新一。她倒在床褥上,连著睡袍连著拖鞋,困得撑不开双眼,不一会儿便微微打起呼噜,没有顾及新一在场。新一不以为然地呶呶嘴梢,刚才是谁辩称自己懂得照顾自己?这样睡著明天稳感冒。

以前真难为了阿笠博士照顾她,有句话怎麼说……高分低能。新一脱下她的拖鞋,锁好窗户,把暖炉从客厅移到房间,临走前给她盖上毛毯。月光柔柔流泻在她娇美的脸庞上,她睡著的表情好美,不性感不明艳不妖冶……单纯像稚气未除的大孩子,十分娇美可爱。

新一慢慢从被子抽开双手,低声喽喃道:「晚安,灰原。」便关门离去。

小哀听到微弱的关门声,睁开双眼,放目是一片荒潮似的黑暗,没有人烟。

……今晚依然是寂寞一人,然而因为他逗留过一时片刻,给她关怀、为她盖被,茶几上的杯子尚散发著缕缕的馀温,整个暗夜便似灿出烟花。一样的幽深,意义已回然不同。

人和人之间一旦有了牵绊,再切断其实很难。

譬如英理和小五郎;譬如和叶与平次;譬如新一跟兰……也譬如Gin和小哀。

小哀放下悼念的白玫瑰,在海徬洒下整瓶琴酒,眼光穿越蓝天白云的另一边,海鸥成群飞过,尖锐的鸣啼刺得她的心直发寒。一年前的今天,琴酒在这裏跳海自尽。

到了最後,她伸手拉住他,叫他给她另一只手。Gin,人生不是绝望的,只要活著,就有希望,你不要放弃。

过去的事她不再计较,那一刻她只想救他,这个她打从心底憎恶和恐惧的恶魔。然而她不想看见身边的人再次死去,她失去了太多,经历太多生离死别,对每一条尚在身边的生命,她珍惜得份外小心翼翼。

即使是杀害她最亲爱的姐姐的Gin。

警车的鸣响越逼越近,小哀笑得很吃力,双手紧紧抓住不放。Gin,把手给我,出狱後洗心革面重新再来,未来依然一片光明。

Gin却淡淡叫她放手。你甚麼都不明白………

如果被工藤新一拘捕才可以重头来过,我选择就此终结。

Sherry,你从来就不明白,组织早已不需要你,执意要找你的只有我一个。

小哀如遭雷击,他冰冷的大手从她掌心滑落,她如何惊叫也叫不回他,从他滑落到堕海的短短一瞬成就他们诀别的永恒。Gin被海浪卷去,捞起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他苍白的屍身被渔网裹著,双眼恨睁,到死依旧愤世嫉俗。

小哀把他的眼合上,喃喃说……姐姐,杀害你的凶手已经死了.你可以瞑目了。

Gin,你想说的,我明白了,你好好去吧。

死亡是很公平的。生前作恶多端,或是行侠仗义,死後统统一杯黄土。

新一拿著冥祭的花,看小哀跪在海边洒酒的凄凉情景,倏地觉得往事唏嘘。海浪涛涛,苍穹发灰,空气咸涩乾燥,像眼泪的味道让人难过不已。

他来了,她转身别去,新一叫住她,她稍稍一顿,道:「Gin不会喜欢我们一起拜祭他。」

小哀是很情痴的人,对新一,对Gin、对明美、对赤井、对阿笠博士、对少年侦探团、对兰……也同样痴到内心极处。

可惜新一太迟顿,他暸解不到Gin对小哀的执著,也察觉不到小哀对他的深情。

所以无从发现,小哀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多麼悲伤。

新一有三组来电铃声,一组是普通接驳,一组是兰专属铃声,一组是小哀专用来电。

因为摇电话给他的闲杂人等太多,下班後他只接兰和小哀的电话,和叶一脸不以为然,数落他作为有妇之夫,这样未免太暧昧。平次没心没肝地大笑,丝毫没顾及兰的感受,说他压根儿有不轨意图。

新一波澜不惊地讪笑几声,说你白痴啊?我要是对灰原有意思,才不会跟兰结婚。在旁的兰急著给丈夫辩护,你们不要误会,新一这样做是有苦衷,他下班了很少接电话,一旦有要紧的案子不得不去,通常是小哀拨电通知,所以才……

啊啊,我们知道了,灰原哀又孤癖又冷漠又不解温柔,怎麼及得上小兰呢?工藤自然喜欢漂亮大方又可爱的老婆大人,你不用替他解释,我们明白。

平次跟和叶笑打眼色,兰急得直跺脚,甚麼话啊!Ma~你们拿我开玩笑!

和叶他们看著兰犯急的样子取乐,新一也凑和哈哈笑了几声,却只有声音快乐著,他的左胸下乃至於整个人,空空洞洞若有缺失……

其实小哀没他们想象中差劲,她有许多优点。

例如她的手很小,握上去很舒服;她的身体很香,站在她旁边很心旷神怡;她的眉目眼梢妩媚性感,虽然为人骄傲臭屁,喜欢抛书包又尖酸刻薄,可是性格可爱到有点孩子气;她的身裁很均称,她的声音很清脆,她看起来高不可攀又很拽,其实心细如尘又柔弱体贴。

然而他不能宣之於口,因为这不是拍挡该留意到的优点,而是男人对女人的……

突然电话铃铃铃铃响了,是小哀的专用铃声。新一提起来喂一声,脸色凝重到最後只沉声说了一句「我立刻赶来。」便挂了线。

兰把他的外套给取来,略带点依依不舍,道:「真是的,难得和叶他们来了……那个案子很重要吗?」

新一正眼不瞧她,微微笑著套上外衣,拿过车匙,道:「嗯,是的…很急的案件,非马上处理不可。我晚饭前回来,放心好了。」轻轻在兰的颊边印下一吻才离开,羞得小女人叫嚷连连。和叶推了推平次的手肘,说:「真奇怪啊,平日你都会跟著去,今天怎麼例外?」

平次没所谓地耸耸肩,道:「工藤一个人也没关系的。」

他摘下帽子旋转把玩,目光不时飘向大门……不是他一个人没有关系,而是刚才他的表情,根本不是挂心案子的模样。

新一在说谎,暪得了兰暪不了同是侦探的他,那是担心一个人的神色,他急著要去看摇电话给他的人,据说是灰原哀。平次想起那小小的麻褐色冷淡身影,她长大後的样子他没有见过,他只知道小哀是除他以外,新一少数全心信任的拍挡……双方都是多次为对方死而後已的人,是为公义?还是私情?

平次偷偷打量跟和叶一起准备晚饭的兰,那个像穿花蝴蝶似的小女人,无条件相信她的丈夫到不可理喻的地步。

他暗叹一声,那家伙真是……完全不懂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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