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朵花,它叫野蔷薇
文/许冬林
我总会想起那一丛野蔷薇。在临水的院墙根下,开着淡白淡白的花,白得像月亮一样忧伤。地下也覆有瘦白的瓣,一片一片,泼泼洒洒,仿佛绿手掌没端稳一碗清水,风一摇,就溅出来。
我也总会想起少年时的她,那个叫小碧的女孩。
小碧与我,都是寒门女儿。我们小学同学,她坐我前排,梳很长的马尾,又黄又粗,梢子上还开了叉,她说那叫头发开花。我忽然觉得她好美,满头都是花。
那时中午上学,我偶尔会绕道到她家去,玩一会,再一道上学。她有一个很凶悍的父亲,嗓门又大。于是,每次到她家,先趴在她家的窗台上看动静,既而伸头到门边探,见她拿手招我,便呼啦一声蹿进了房。我最喜欢看她家的院子了,有蝴蝶兰,美人蕉……她很少跟我提她的父母,我猜她在家里大概不大受疼,但是她疼花,那院子里的姹紫嫣红,多半是她经营出来的。
她成绩不是很好,家庭作业也偶尔做不完,被中年长脸的数学老师叫到讲台上,用细竹篾抽手掌心,抽一下,她的眼睛就猛的闭一下,应该是疼的。我很同情。后来,老师提问,点了她的名字,她抖抖索索站起来,我趴在她身后,小声将答案递给她。再后来,老师在班上开展“一帮一”活动,安排我和小碧一组,放学后,我辅导她数学题,一桶油,倒掉一半,再倒掉剩下的一半,还剩25斤,问原来一桶有多少斤。她托了会下巴,又在纸上画木桶子,然后轻轻地对我说,是斤。我心里有点酸,她其实很聪明。
她大约出于感激,送我蝴蝶兰和美人蕉的幼苗。那幼苗她从家里挖了来,用纸包了,装在书包里,怕一下午幼苗失了水会死去,她就牵着我的袖子把幼苗藏在学校门前的池塘边,上面扯了一把狗尾巴草盖着。叮嘱我放学别忘了拿,还告诉我回家栽后,要记得天天浇水,她会来我家看的。我忽然在心底敬她,也敬自己,仿佛我们长大了,是立过盟约的人了。
四年级时,她那开着花的马尾已经剪掉,她说长头发天天梳费时间。其时,我去她家的院子,远远看见白白的一朵朵,在院墙边,煞是好看。待奔了去,低头一看,很失望,是野蔷薇。暗淡无光的叶子,薄薄的花瓣,家徒四壁的惨白色,整个一副花枝在微风里晃,孤独而不安的样子。我笑她:这哪是花啊?田埂上,大路边,哪里没有!她却神秘地告诉我说:路边的野蔷薇没人疼,我把它移回家,我奶奶说,野蔷薇也可以变成家花的,只要每年的大年三十晚上对花根边浇一勺肉汤,慢慢,它就会开出红花来。说这话时,她怀里抱着的妹妹正伸出手去揪野蔷薇的叶子,她小心地掰开妹妹的手指,理出野蔷薇的叶子,怕弄疼了妹妹的手指,也怕弄碎了野蔷薇的叶子。那是她第二个妹妹。
也是在这时,我才知道,她那个凶悍的父亲是她的继父,两个妹妹都是继父生的,她每天放学回家,大部分的时间就是照顾妹妹们,有时还要帮着妈妈做饭、洗衣服,所以总是作业做不完。而她的亲生父亲,在她八岁时就已经因胃癌死去。我听着她低低地说,忽然觉得,她就是那个瘦弱的开着白花的野蔷薇,那样卑微被忽视,每一朵的开放都不艳丽,不隆重。
五年级,小学毕业,她已经不读书了。她母亲躲躲藏藏,终于给她又生了个弟弟,要她在家里好生照顾。春天再来时,我去她家,似乎是惦记她,又似乎是惦记她的野蔷薇浇了肉汤,到底有没有开出深红的花来。我问她,野蔷薇可开红花了?她摇摇头,大约失望得很。窗子外,拉挂面似的正下着春雨,隔着蒙蒙细雨,我看见院墙根下的白蔷薇,一朵朵歪歪斜斜地开,上面罩着薄蓝的雨雾,一种忧伤的情绪在花间漫漶。其时,我们在屋子里做布花,把一块块粉红的旧布裁碎,剪成蔷薇花状,再叠个三五片,用针线钉好,再串在一根根竹丝上,束成一丛,插在玻璃瓶子里,然后放在窗台边,看着,一点点地欢喜起来。
我没想到,这是我和她最后一次相聚在蔷薇花边。那之后,弟妹稍大,她出门打工,很少回家。
再以后,听说她跟某某男孩子私奔,我母亲更是不敢让我去找她了,怕我跟着学坏。直到我出嫁,再没见过她,不知道她如今的生活幸福与否,不知道有没有一个男人宠她,把她宠成一棵开红花的蔷薇,一如她当年怀揣一颗爱怜与期盼的心安静地侍侯一棵野蔷薇。
而我,多少年后,坐在这样落着雨的窗前,眼前又似乎开出一朵淡白淡白的花来,在雨中……忍不住,薄蓝的忧伤划过心底。我知道,有一朵花,在时光里开过,它是野蔷薇。只是,那时,蔷薇寂寞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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