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坊陈旭红何事忽还乡

小说坊

陈旭红

何事忽还乡

陈旭红

长江文艺年第2期

小说坊陈旭红何事忽还乡

导读:陈旭红是一个具有古典情结的作者,她的小说中渗透着古典的美感,像宋词一样,空净明秀,轻脱洒落,又纡徐回环,一唱三叹,她便在这种风致中,将现代人生活中沉重的东西缓缓道出,更给人以沉甸甸的感觉。小说中在外打拼、事业有成的孟子泉一个人悄然还乡,在寻根与忆旧中,意图以此抚慰自己苍凉、疲惫的内心。可他却在老家母亲的床上突然得病,由此引来生命中的三个女人前来探望。陈旭红便在这种情感的交互纠缠中,用古典的笔触,将孟子泉的内心世界一笔一笔真切地描画出来……

何事忽还乡

文/陈旭红

1

站在茗山上,天清亮得水冲风晾过了一样,放眼四周只觉豁然开朗,其间万物无不俯仰有情融通自在,看得孟子泉是满心欢喜。欢喜之余,莫名地惶然,分明有人背对着这片天地正伤心忧戚,而他茫然不知她的所在。正当他神思飘忽,一队人马锣鼓喧天地自西南平川处往茗山浩荡而来,他不由地下了山,追随过去。这队人马装扮各异,有着朝服戴官顶的“一贤三阁老”的隔朝隔代的古人,也有事业有成西装革履的现当代人,他们彼此地招呼喧笑没有时空阻隔,全然是同乡故旧重聚的欢乐,和一张张荣归故里怡然自得的笑脸。孟子泉明白过来,这便是古往今来有名望的茗山人的大集合,他不由地凑进队伍中,虽说有些许惭愧,可入队的荣耀感很快冲淡了它,加上那会儿周身上下正漾着清风和气,忘乎得他什么也记不起,就是有人喊“老泉”,他也意会不到那是在叫他。

“老泉”是孟子泉离开茗山多年后被圈内人叫的,在茗山可没有这么平起平坐地称谓,倒是早年读书时期被村里人喊过“泉眼”。这个想来就熨帖的小名从他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开始,便被统一又默契地改称为他的大名“子泉”,平时叫他“眼子哥”的村下弟妹们也顺口地改称作“子泉哥”,紧接着改变的还有他们说话的神情态度,声调语气里多出唯恐不敬的小心和庄重,这情形使得他不得不持重起来,仿佛上天果真有大任相委。在当时并不在意的情形,多年后常常想起,想起来便怀乡便恋家,一怀乡一恋家,就要郁悒上一阵子。早年他是尽量地多回家走动,可回得来的这个家与心想要的家是日渐疏离,回乡一次就添一次迷怅,后来也意识到,心里的那个家是没法回去了,如同他再也回不到青春年少一样,看清这个,心意凉淡下来,可因此而起的冷淡偶尔在梦里兑换为热情,他当这是天成美意。这不,他正兴致高昂地随大队人马往村庄里走。马上到家了,老父亲老母亲又该出门迎望他,谁料,此念一动,忽悠悠地梦醒了。

醒来,又是一阵怅然,好像热身子走进了冷风谷,父亲过世已三十余年,母亲过世也快三年,几时还迎得了他。这梦做的,莫不是他们在那边想他了?这么想时心不由得一抽,自己倒是愿意去陪他们一陪,可又不想就此长陪下去,尽管活着也觉不称意,却还是想留在世上。孟子泉耽想了会儿梦事,跟着翻过身来,碰触到身侧软腻的女人身子,才想起身边躺着汪梦华,不由暗自叹了口气:唉,真是个荒唐。

  后半夜孟子泉怎么也睡不着,天快亮时反倒迷糊着小补了一觉,再醒来已是大上午,他感到舒服多了,对夜宿汪梦华处也不像夜里那样懊悔,可目光碰到汪梦华的笑眼时,还是有些难为情,不由跳避开来,按乡亲情分来理论,他可是她的叔叔辈。汪梦华含羞带笑地催他起来吃早饭,顺手拉开窗帘,任阳光泻了进来,陡明的光亮使孟子泉半眯起眼,恰好掩饰他的不自在。

  昨晚骤然住到一块儿,汪梦华也想做到平静如常,像没发生过什么,可事实上她关不住自己的喜庆。孟子泉醒来因留居她这儿感到不安,她却因和他行过男女之事而踏实,这踏实源于她感受到他不会像别的男人那样欺负她,仿佛前十几年来的各种遭际是为此而铺设,忽地生活之门敞亮地向她打开来,她已嗅到了其中的清新甜美。她相信自己的感觉不会错,孟子泉将会是她的依傍,来京城十余年,她早已心疲意怠,如今若能获得个依傍也就够了,还能作什么别的贪想,与其一个人挣扎着遭受众多的不堪,还不如找个有温热气的男人投靠,这个男人除了孟子泉还能是谁。多年来,她只可远望的人真的走到她的生活中来,这突如其来的得到让她感到眩晕,她的世界也跟着她一起眩晕,不再有别的。

  孟子泉适应了室内的光亮,人跟着松懈下来。光亮这东西不只是加强感官能量,还能增补人的胆气,瞬间它们挤走了夜梦以及夜梦带来的沉郁。

  “瞧这精气神,就知道昨夜睡得好。”汪梦华说时,嘴角叼着一抹笑。孟子泉看着她温和地笑了笑,夹带着些许歉疚。汪梦华并不领会这个,反被他温煦的笑意弄得一阵心摇,背着光向他走过去,像一片云烟遮了光亮。孟子泉伸手轻轻阻挡她意欲靠来的身子,用老家话说:“芋头丸子你会做吗,会做的话,去市场买上几斤芋头回来,午饭吃这个吧。”

  见孟子泉这样,汪梦华故作随意地用手臂斜支着身子,半躺半倚在孟子泉身边,■眼说:“老家的菜没我不会的,不然也来不了这里当服务员。只是,你不会还只当我是服务员吧。”

  孟子泉躲着她的目光,尽量平静地说:“这话说的,我可一直当你们是老家来的……今天你有别的安排没有?”孟子泉本想说“老家来的乡亲”,可此时此境岂是只关乡亲之谊,可一时又找不准什么情分来称谓,不免心亏地岔开话题。

  恰是孟子泉的岔开,汪梦华看出了他心底的良善,明知不会当她什么人来待,但他到底不愿伤她,而他的心亏表明他还有实诚,将与他如何交往,也就有了底。近些时与他一点点地接近,汪梦华如同一直往眩晕里走。她用脑袋抵着他的脑袋,一只手挽向他的脖子,身子跟着绕了上来,收了笑,说:“不管你是哪样想,你已经是我的亲人,再也走不离的亲人。”说着,自个儿动情地倒在他怀里。

  孟子泉轻轻拍了拍她,说:“早告诉过你们,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只要做得了的,一定尽力。”

  汪梦华听见他说“你们”而不是“你”,不吱声也不动,过了好久,才坐起来,侧身看着半躺的孟子泉,欲语还休的样子。

  孟子泉虽有过意不去,仍作没事一样下床洗漱去了。等他洗漱过来,见汪梦华好像哭过,他走过来时她却做出平静的样子来,说:“枸杞蛋羹在蒸锅里,煎饼和小菜在餐桌上,我这就买芋头去。”说完,低头往外走。

  孟子泉有些不忍,拉了拉她的手。汪梦华就势扑倒在他怀里,一时间将半生的委屈全化成了泪水,一并地浇向他。

  孟子泉明白汪梦华的哭不只是眼前境地,还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缠夹在里头,那硌人的东西不只是汪梦华有,他心中同样块垒叠叠,那会儿与其说他怜悯汪梦华,还不如说是自伤,他抱着她,仿佛抱着另一个自己,屈意不尽。两人团团紧抱,都想从对方那儿寻找支撑的力量。孟子泉不再想这种情状好或不好,那会儿汪梦华的强取恰好也是他的渴求,他需要她来耗泄折腾,最好将他虚化成苍茫,也就无须他梦里梦外苦寻安生地。

  又一番风梳雨洗后,年岁轻的汪梦华清明如春柳。

  已然疲乏的孟子泉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后背,说:“安心做你的去吧。我得休息会儿。”

  汪梦华捧着他的脸,亲了亲,说:“好些睡,待会电话你起床早餐。我这就赶紧去菜市场。”说完,这才起身到近窗的镜前整了整头发衣衫,拿过手包出门去了。

  汪梦华一走,孟子泉跟着起床简单地清洗过,才去吃早餐。早餐后,人仍是虚乏无力,显然地耗泄过多,只是耗泄过后没能像他所希求的那样变成白茫茫无知无觉的一片雾,还得面对身子里的那头困兽。他重新拉上窗帘,回床躺下,静养心神。这才躺下,却嗅到一股粉香,他屏息闻了闻,香味来自汪梦华的睡衣,他起身将它们放到离床远的小搁柜上。重回到床上,不由想到妻子崔霞从不用香料类的东西,却有股幽淡的体味即有即无地惬意着他。他曾经试想过,他和她要是从青春年少同心同意走过来的两个人,他们必定是世界上幸福夫妻中的一对儿,可是,他们不是,到底还是分开了。

  三个月前,他和妻子已协议离婚,离婚至今他们没通过一次话,他有过几次想给她打电话的冲动,最后还是按捺了下去。一直以为乏味的生活与妻子多年难契相关,再回想看,根本就是自己不宁的心在作祟,他不得不承认婚姻的解散加重了他的无归处感。同时,他很想知道崔霞过得怎么样,在想些什么,是不是在他承认了婚姻失败责任归咎于他后,她果真满意了,并由此获得心安理得的解脱。在一起时,他百般厌烦她对大小事件给出是非判断的生活态度,仿佛她的到来就是为了纠正他的生活,一有机会,她就摆事实讲道理,告诫他哪样是对哪样是错。年初他提出离婚时,崔霞愣怔不解地看着他,好一会才松缓平静下来,问他这想法有了多久。他告诉她有好多年。那会儿,崔霞脸上的愕然神情和愤怒是他从未见过的,但她还是努力制止住了自己的情绪,没再追问他,而是用幽怨的眼神看着他,一言未发。他对此很是意外,在他的记忆中,幽怨不是他热爱过的女人所会有的神情,崔霞没有,冷茗也没有,她们是不屑采用这种小女人的神情,也不会示弱装小来博取男人的同情可怜,她们只会以静制动以冷对硬,傲睨对方,多年来他深信自己对她们了然如己,可崔霞的眼神使他明白,他过浅的结论如同以她们某件常穿衣裳的颜色来认定她们所喜颜色一样的愚蠢,他一样没读懂崔霞,哪怕他们生活在一起近二十年,由此,他明白自己对冷茗也是少知的。离婚后他本有的打算变得不确定起来,他再也不是当年的自己,去哪儿再也不是他一个人,崔霞在心里会如影随行,可他们此生恐是再也不可能真正的如影相伴。当崔霞一声不吭地签字,领下离婚证,头也不回地离去后,他这才意识到对她的伤害有多深,他再一次地承受着失去爱人的心痛,一如当年失去冷茗,而这一次更为强烈。

  回想和崔霞在一起的生活,凭心而论,他正拥有着的让他立足于世的所谓堂堂事业无不源于崔霞的介与和推助,而非他主动进取,他赢得了优裕的生活和时下人多有的优势心理,可骨子里他怀疑这些,也难得热衷它们,他一直想着往回退,退到只有亲人和朋友的生活里,过山光水色的日子。崔霞指正他世上根本不会有这样的生活,有也只在传说中。孟子泉承认她的正大端然,可对此他怀的是不成敬意。崔霞是个大度的女人,这样的小节她不会在意,即便领会了也是不屑,她的这类作派经常让他叹惜她没能生成男人,若再成为一领导或公众人物,必定能引领人崇尚正大开明的社会风气。当初这样评定她时,完全将她类比如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干巴巴的客观公正里,对她没有欣赏也不真心肯定,他是一天比一天地不愿和她在一起,也因不感受她而失去了感受她的能力。崔霞是个美丽的女人,而她的美丽在他也曾一度成为她的祸殃。离异后,他多少意识到了自己的窄小,对崔霞也是一叶障目,成见太多,最早的嫌隙要回推到十年前。医院看望一位患绝症的朋友,正逢邻床的老人即将谢世,崔霞回身望了一眼躺在病床上气息奄奄的老人,老人望着崔霞,脸面上竟然浮起一团松散的笑意,气息不匀地说:“你,真好看。”说完,老人喘过两下,平静地辞世。这一幕使得在场人唏嘘不已,崔霞却无动于衷,甚至连认真看老人一眼也没有。孟子泉认作她实在太冷,冷得他不寒而栗,甚至猜想在他临命终前的一天,她也将会如此,直至离婚那天她的幽怨眼神才有所改变他的想法,崔霞不为临终老人的那一幕所动,是她多年来的性情使然,出生在军人家庭中的独生女儿,她的美丽被人夸赞得太多太久,她不仅没有以此为荣过,也从不为所动,她对自己有足够多的认知,不作随俗的附和,她珍重自己的情感,少有露泄,一旦大事当头,恰是她这样的人显得真力。想到这些,崔霞依然沉甸甸地称压着他的生活,让他有着此生未负的幸运。

  自儿子出国后,他和崔霞各顾各地忙,这忙碌在一身正气的崔霞那儿是为了实现人生价值,在他是不得人生要领地瞎忙乎,借着干事业的旗号,天天桌前灯下吃喝忙碌,交呼党朋,针砭时弊真真假假的空话说了又说,激愤人人有,真正能自省持守的少有。这不实诚的生活既无趣又让人烦腻。

  昨夜梦里他的那股兴冲冲全然发自心内,可现在想起那情境,单薄得如纸一张,根本就是少儿的臆想,可他偏偏就有了踏地的真实,或许这个梦在昭示他回老家走一趟,而眼下他的状态,也正是回家的好时机。

  孟子泉作为一家灯饰公司的老总,属于那类忙忙乎乎而又最易得闲的人之一。早年的忙碌已奠定了他的基础,得了几位信得过的好助手,如今工作事宜,只须稍作交待,就可放心走人一阵子。

  孟子泉吃了汪梦华做的芋头丸子,还真不赖。鲜肉鸡蛋和几样菜蔬搭配剁成的泥馅,芋头蒸熟配搭糯米粉和成的外皮,用清汤煮出来,口味清淡,口感糯软不腻,正是他想要的。吃过芋头丸子,他就离开了。这两天,汪梦华天天和他联系,问他胃口好些没,有没有想吃什么。孟子泉只道还好,回老家的事,他没想告诉汪梦华,离开前他去了趟她工作的酒店,和她面别。这家酒店当年盘下时,孟子泉对崔霞说是自家生意场需要,而他更多地是想方便来京城找活干的家乡人初来乍到时的落脚地。酒店盘了快十年,来来去去的家乡人不计其数,给他带来的麻烦自然也不少,在他,这都是该做的,可这些该做的事也有会牵累到崔霞。在相助同乡这事上,惯于说教的崔霞不置一词,对他偶尔的请求帮助,多半也会去办到,但从不直面理会他们。头两年老家来的人只道崔霞看不起乡下人,难免心怀惴惴,后来慢慢地接受了被他们认定的看不起,在他们有着实属无奈的坦然,可他们还会被另一种心理抚慰着,那就是他们眼中有大出息的“子泉”怪可怜的,不像他们能摆叫得动老婆,于是,反过来同情他有着与他们迥异的不幸,相互间甚至还传说起他是如何如何地家庭不幸福人生不快乐。来京城就工作在这儿的汪梦华也当这事千真万确,在她不知孟子泉已离婚的状态下,她丝毫不觉得自己介于其中有什么过错,抛开自己的杂念不说,她以能给孟子泉带来些许快乐为幸,他们这群人毕竟是依附于他,里头多少也夹带着应当的感激。

  孟子泉到酒店时是午休后,他只作随意走走的样子,被工作人员看见,一声声热情的招呼声起。汪梦华才为一个小型旅游团安顿当好第二天所需的会议室,正在休息间歇,听到孟子泉来了,站起来准备迎出去,走到门口,又停下来,等他走过来。

  孟子泉来了,笑微微地。

  身着浅橙色配米色领子袖口T恤的孟子泉看上去年轻了十来岁,加上他那么笑微微地望着她,汪梦华只会对他痴笑着。

  “我准备外出一段时间,有什么事没有?”孟子泉问。

  “去哪儿?”才发问,汪梦华又觉不该这么问他,紧着说:“我能有什么事。事办好了早点回来就行。”

  “当然。”孟子泉没应她的问话,依旧和颜悦色地说。

  汪梦华拉过一把椅子让他坐,他扶着椅背说还有几处事务得交待,分明是要走的意态。

  汪梦华赶紧走过来,双手环抱着他,也不吭声。孟子泉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过了一会,说:“别胡思乱想,以前怎么过还怎么过。有事给我信息。”

  汪梦华只得松了抱,一手却又拉着他的手,到门口就没敢再送下去。

  孟子泉看着汪梦华的样子,颇是欢喜,仿佛又看见母亲当年送父亲的情形,那时父亲在县城教书,一个月回来也就住上三四天,每次父亲走时,母亲就像眼前的汪梦华。也就在那忽儿,他的心缺似乎被汪梦华小小的送别给填上了。

  当然,孟子泉不会被这小小的别离扯拽得过久,虽然汪梦华带来了他所喜的远乡情意,让他得到了想要的润泽,可是,至于汪梦华想从他这儿获取什么,他并不在意,潜意识里他有给得起她想要的,也就不曾有什么挂虑。

  汪梦华与他不一样,这几天所历经的使她有许多细碎的心事泛起。已经三十六岁的她,没结过婚,有过一场想来就沮丧的恋爱,结婚前夕,那男的因为骑车撞伤一女子,后来竟致和那女人结婚了。不少人说那是命中注定,让她往开里想。怎么能这样,为了争口气,她要和命拼,她要离开这里,去阔大的地方闯世界,找到她想要的风光生活,只要能达成愿望,她也就在所不惜。

  京城是进了,经过十多年岁月的消磨,她早忘了要和谁争什么气,也或许是在她每年一次的回乡中得知那对人也不过是过着粗鄙的生活,慢慢释然开来,过往的那些早不值得计较。可她终究没能斗过命运,至今也没找到一个可托付终身的人,不仅如此,连个可藏留在心的人也没有,这才是她的悲哀。就在才经过的几天里,她竟与孟子泉在毫无预期的情形下好上了,虽然早在她来京城就见过他,可除了对他有比别的管理人员多一层乡亲的亲近外,也没多在意,在她,他实在太高远了,高远在她不可抵达的地方。两个月前,孟子泉每遇见到她,比先前多了些笑意,经常问起茗山老家的事情,不经意间也问及她的境况,她都一一告知。他听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也是凑巧,几天前的下午她去银行给家里人打款,路遇着他。孟子泉心情似乎不错,待她从银行出来,请她去隔壁的茶庄喝茶。两人坐下了,她才知道他酒喝高了。孟子泉笑说,只有他俩在,就讲老家话。就这样,两人用老家话说笑了一会,孟子泉开始犯困。见他这样,她便催促回去。孟子泉表示同意,两人打上车,她问他去哪儿。孟子泉竟然道,我随你回家去。她一时有点愣,想到他最近的不同往常,她对司机说了她的住址。

  孟子泉被汪梦华扶进屋后,倒头就睡,晚上十点过才醒来,见自己在汪梦华处,赶紧起来不好意思地要离开。汪梦华只道正煲着醒酒汤,待喝过了再走。孟子泉留下来,看着汪梦华东一下西一下地忙碌,一时竟然没话了,而汪梦华窄小的一居室很容易就让两人目光相遇。孟子泉走进小厨房,汪梦华回身笑望着他,无端地羞涩起来,当孟子泉近在身旁,她不知是她靠向了他,还是他伸手抱住了她,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晕眩,他的亲近,不只是一个男人的亲热,还是某种仰望的到来。在老家茗山,向来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若是哪家出了个像样的读书人,门庭从此光灿,而作为女子,要是嫁给了他,那便是贵气加身。此来种种,汪梦华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满足。满足过后,孟子泉少有的应语明白地告诉她,这是一场过后不思量的交合。尽管在她的意料之中,可她并没低看他。

可一个人不经意地来到,往往意料不到会带来什么。孟子泉走后,汪梦华的情绪起了变化,她开始恼自己不能像孟子泉那样似是而非的交往着,不应该表现出那么地在意他,她甚至告诉自己,下次他若再问她有什么需要,就回他能给她什么,他若问她有什么事没有,就告诉他她的人生大事还没着落,就问他能不能帮她办好,为防止再见时忘了,她特地拿出小本子记下来。做完这些,她终于有了扳回什么的落定感,只等孟子泉回来逮机会问他。

2

孟子泉坐火车到达家乡所在的县城时,正是雨后初晴的早晨,一个简单的旅行包只须推拉就行,他轻松而自在地呼吸新鲜洁净的空气,终于是清爽了,不只是身体,也是心里头。他叫上出租车,一路往南,初夏季节,新绿盈盈。这次回来,定要去自家的茶园采一回茶,然后亲自烘焙,取村子对面山褶里石榴泉的泉水烧开冲泡,待醒两天神清过了眼,就看冷茗去。

  孟子泉的老家在他来路上茗山的南侧,一到茗山山脚,他便付了车资,准备步行翻过茗山,好细看沿途的风景。脚下这条已被扩宽的水泥路,路况比他上学那时自然要好许多,既便才下过雨,也没有丝毫的泥泞,当然,没有泥泞的水泥路也没有叶芽在暖雨中生发出来,此时此境的路上,那些细嫩模样的叶芽还真叫他想念。

  到茗山山腰,他站在一棵正开花的苦楝树下迎风歇荫,展目望远。不远处的村落已没了砖土墙加盖青布瓦的房子,一色地被新式楼房所替代,这种房子虽然有不少便利处,可看上去呆愣呆愣,远不如旧时老屋温敦近人。

  歇了会儿,继续往山上走,近山顶,他盼着能遇上个村里人,当然得他认识,最好是发小,可到了山顶,还是没能遇见个行人,连骑摩托车过路的也就两个人。当然,他不会为这个沮丧,能在这样明媚的天气里走一回茗山,那也是难得的清享。他寻了块平坦的山石坐下来,环望四围。

  正当他若有所悟,自老家方向茗山的南面上来一位老人,还不及来到他跟前,便问他有没有看到一头小黑猪过山来。老人眼神差,又一心惦着找他的小黑猪,待他看清坐在山石上的是孟子泉,不免诧异起来,而孟子泉也认出他就是当年的队长柯庆福老人。队长当年可是高身大个浓须黑发,可眼前的人已经谢顶,头上稀稀落落地散着花白的发茬,连胡须也稀落了,只有浓眉还在,雄浑的声气还在。两人互道过好,老人问他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孟子泉道最近有空闲便回来看看。老人紧跟着说:“就是嘛,就是嘛,多回来走走。国家不是时兴过清明节,回家祭祖是应该,你爷娘就你这么个幺儿子,你的三个姐替不了你。”孟子泉默然不语地听着,记不起清明节前后自己在干什么。老人见状就嘱他来年清明节定要回来,说完,四下里望了望,仍不见小黑猪的影迹,又回身对孟子泉说:“村里只剩下七八个人常住,中午就去我屋吃饭。”说着,打头往山下的村子走去。

  孟子泉跟着老人下山,两人走得不快,老人想起什么来就对他讲什么,孟子泉听着,偶会向他发问,逢他问事儿,老人便停下来,回身面对面地对他详尽所知。

  听老人不带喜好的述说,孟子泉感知到他对当下的世事作了不少退守和回让,早年他可是个喜形于色恩怨分明的人。还记得上初中那阵,每到寒暑假,他也挣工分换跑分粮。那时十三四岁的孩子没念书的已作成人待,每天以劳动日记工分,也就是他们所做的工等值于一个劳动力一个劳动日所该做的,可他是个没锻炼出来的学生,挣工分的活多是积肥。积肥有两种,一是捡拾牲口的粪便,二是挖聚肥沃的草饼窖起来。他多是捡拾牲口的粪便,每天天刚亮就带着小锄头和一只土畚往牲口多的地方赶,害怕牲口昨夜留下的粪便被更早的人拾去。在那样的大清早里,他常常遇到队长,有时他荷锄归来,那是他已查看完稻田的水润程度与是否有虫害后回村准备叫开工;有时他站在村口的高地上看天象,估摸过当天的天气,好派当天的活计。相遇的次数多了,队长便以他为榜样说教村里其他学生伢。“耕读传家久”是他的口头禅,他认为没念书的人就是看事不明的瞎子,可他也看不起只读书不知农事的读书人,他说这类人往往只会有名无实地空谈,而他孟子泉便是他欣赏的既知农事又会读书的人。在某个夏夜,村里人聚在村头水渠的送水堤上乘凉,上弦月儿衬得山中的夜色很是幽凉,队长洗完澡夹着他的凉椅过来,见几个学生伢凑在一块,便将椅子在他们中间摆开。那晚队长说了不少叫孟子泉终生难忘的“耕读说”。读书是让人师从过往,从过去的人那里学习不绕道的经验,书读得好,经验就越多,做事做人就往高处大处走。队长的一席话,他们听了,也没多上心,那时读书唯一的目的就是奔个好前程。现在回想起来,孟子泉意识到那可是“文革”期间,而他的小山村丝毫不受“文革”运动的影响,这固然与地形地理相关,更是与茗山这里古来的纯正风气相关,这里的人不以一时一物一人而兴动,而他所在的小村落里又有队长这样的领头人,清醒而明白地作为才是全村人的福祉。日新月异的现今,老人止口不说好坏,新起的鱼池再添的藕池,他不愿多看一眼,更不说那引资富民的种种开发,只道尽是些跟风瞎闹腾,不从实际出发。

  孟子泉理解他的心境,也清楚大道理在老人面前是无力的。借名,是这个时代通往达到个人目的的重要手段之一,所有不良之事都有冠冕堂皇的托词,并堂而皇之地实施。他记不清多少年了,自己就这么苟混其中,外罩的是他的高学历好平台,再以心知肚明的暗纳,以获取如今的身家,这些叫他这个平民的儿子常生愧悔,眼前这位看上去粗陋的老农,比他活得安坦多了。

  孟子泉和老人一路一人不遇地进了村。村口的石拱桥还在,只是荒草杂生其间,而拱桥外大枫树的枝丫更是着魔似的虬大起来,树根也粗大地胀出地面,已然失去把守村庄的慨然之气,甚至有了妖惑相。

  村子里,同样一片荒落。无人居住的房屋门窗户扇色苍而歪斜,玻璃窗无一整片,从不规则的豁口里可见室内的阴沉,如同是被冷落人的脸色。

  老人的家在村中后部,依山而坐,尽管屋前还有两户人家,他家门口的阳光因两株正开花的红木槿显得尤其绚烂,孟子泉一阵心喜:这才是回家了。小时候,木槿树很常见,闲散地被种植在园堑或陂坡上,或是邻里间以它作间断和联结,平常自在地生长,很少被人在意到,而今看到它,一如见着了旧时相好的姑娘那样让人欢欣,轻晃着的花枝润湿了孟子泉的眼:一切不都还在吗!

  老人从衣兜里掏出铜钥匙,边开门上那把老旧的咬锁,边对孟子泉说,中午就他们爷俩,他的儿子和媳妇去年被孙子带到县城照看铺面去了。到得门口来,孟子泉只觉要老人做饭自己吃难为情,便说:“庆福大伯,上街吃吧,顺便带些东西回来,我还打算在家住几天。”

  “担心我做的饭不好?那你就想错了。吃可是我的头等大事,用心做了大辈子还能做不好,只怕你吃了这回想下回呵。”老人说着,进了厨房,顺手取下吊架上已发青的竹篾篮子,往厨房的侧门去,抽闩开门进了后园。孟子泉也跟着出去,一片忘忧的小天地呈现在他眼前。小园里开垦着十来垄厢地,已种上了清灵灵的菜蔬。娇嫩的苋菜,青白薄皮的黄瓜,正开花结实热闹着的四季豆,已抽过苔的蒜苗下面蒜头还在,韭菜正肥,豇豆的爬藤上绽着蝴蝶兰似的小紫花朵,丝瓜出苗稍晚,才初长,南瓜在园子一角的瓜宕里正生蔓,两块边地已插上了红苕……

  孟子泉看着这些,不觉眼又潮了,亲人一样熟知的事物,多少年没亲见过它们生长的样子。小时候和母亲一道去过多少趟菜园子,每进园子,母亲便心安神定地忙开了,哪怕才经历过恼伤人的事,只要入了这片小天地片刻间就安详下来。藤架上母亲寻搜瓜豆的眼神有如上下纷飞的蜂蝶点染着,而日子就此附着在一把菜豆几只瓜果上。想到自己腾挪于世,早年以为人生树有远大志向并尽可能地谋取到才是人生积极意义的所在,当历经了所谓追求与得到之后,恍然间明白简单会心的生活才是安然幸福。

  午饭老人做了四个菜,一个韭菜炒鸡蛋,一个腊肉炒四季豆,一个蒜蓉炒苋菜,还有一搪瓷盘隔水蒸过的封坛腊鱼块,炒菜用陶砂钵盛装着。扑鼻的菜香一阵阵过来,孟子泉早馋了,不等菜上桌,小孩子似的抓起一块腊鱼块吃起来,笑道:“实在太香了。”老人眯着眼,把灶间的火往拢聚在一块熄灭了,起身来应道:“从这滋味里长出来的还抵得过它来搅肠子,不漫口水才怪,外头的东西说得再好,也比不过打小尝过的味道。就这几碗家常菜,我吃了八十多年还爱吃,腻不了,命根还要它们养。这人啊,见识了不好,不见识也不好,坏就坏在那见识是真是假,假见识就是妄想,说的做的净扯蛋。我这也是胡扯,不说那个,我们爷俩中午好生喝两杯。”说着,往堂屋里端菜,孟子泉跟着拿了碗筷。

  酒是柯庆福老人自制的老米酒,烧沸后,满屋酒香。老米酒他们不用杯子喝,拿小碗装。三碗酒下肚,孟子泉有了醉意,看着老人,伤感地说:“大伯,对老家我有亏歉,这亏歉如今不是还不了,是还不成。”

  老人只道:“再过些年,你就不这么想。我给你摘根黄瓜淡淡口味。”

  孟子泉晕乎乎地坐在桌旁。

  老人把洗过的黄瓜递给他,说:“人,都有顾不了的人顾不来的事,没成心祸害人就放了自个。”

  老人见孟子泉情绪有些低落,便问他:“在外边过得好吧,家小也好?”

  孟子泉说:“好。都好。”干巴巴的“好”,通常来讲便是一个人身体健康以及生活所需都有了,他除了这样回答,是没法对家乡的老者提及自己的不顺意来。

  两人接着又议了会儿村里的人事,午餐的米酒,已使老人微熏,困意昭然。孟子泉起身收拾碗筷,老人赶忙站起来,一把拉住他,说:“这是做什么,我又不是动不了,几十年了,天天这样,中午要困一阵儿。”

  孟子泉知道老家就是这样,主家对来家吃饭的人,哪怕邻里也是无微不至宾客相待,绝不要来者收碗洗筷,他只得依从他,便说:“大叔,那你休息,我回家看看去。”“你姐她们不晓得你回来吧。清明节那阵,她们仨都回来过,你二姐在家还住了一晚,走时把钥匙挂在门闩上,嘱我落雨帮忙接屋漏,昨晚上我去过你家,就你妈那屋有个漏,还不小,晴稳了我就找个泥工来拣漏,钥匙照旧挂在门闩上,屋里的床铺也干净,可以歇困。”老人说着,送孟子泉到大门口。

  孟子泉家的房屋在村前靠内,紧贴着后山,仍是从前的青砖布瓦房,还带有小小的马头墙。

  到了自家门前,面对这铁将军把门的家,孟子泉不由得又生感伤,人只有到了这时候,才真正地体味到娘亲不在的痛心,假若母亲在,这门口的阳光也会是欣喜的,以前那么不在意的如今全变得分外地珍贵,人真不知怎么活才不会错过。他轻轻推了推门,把手伸进去,从门闩上取下钥匙开了门,人未进屋,眼泪先行滑落。他径直进了东北方位的后房,那是母亲生前的房间。这间宽大的房子,母亲一个人住了三十多年。父亲死后,母亲一度的伤心让他害怕,担心母亲会追随父亲而去,可就在远房的老姑婆回娘家来,对母亲说了一句话,母亲旋即从深痛中抬起她久垂的头,而这句话后来被传得神乎其神,仿佛其中真的存有因果。

  “后代发旺的人家,父要早死母要老死。”当年老姑婆的这句话应是为了开慰母亲,也是提醒她要惜护幼雏。后来母亲在一个风雨夜对他说起时,却是意味深长,在她就是天意在成就什么,未来的生活她把握在手,而每天的生活里母亲像男人一样奔劳在田畴地垄之间。那时他才初中毕业,母亲的帮手只有尚未出嫁身体瘦小的三姐。母亲深信这句话,也因其中所藏蕴的光明未来而感到信心十足,坦然承接生活所给予她的种种磨砺。尽管母亲用心于他,但母亲同样有着深邃的内里,她并不附从儿子而生活,更不是毫无自我的以儿子为轴心,这使得他对母亲不止是深爱,更有由衷的敬赏。结婚那年,他带崔霞回老家过年,也是崔霞第一次回到老家,家里人为迎接他们回来商量怎样调整家装,姐姐姐夫们想都没想,理所当然地认为母亲的大房间应拿来改换作新房,也没想过要问母亲,就在母亲磨豆腐的当儿,便把母亲的家具给搬了出来,又将新买的家具搬进去。母亲回家来看了,什么也没说,待大家吃过午饭,便叫他们将新家具搬出来,搁到进大门靠东南的房间,原来的家具照原样摆回去。姐姐姐夫们不解母亲这是怎么了,居然与儿子争起一间房来,但也只得听从母亲。为这事,母亲被大祖父(孟子泉父亲的大伯)说了一通,但她依旧不同意。许多年后,母亲说话已含混不清,却明白地告诉他,那是她和父亲半生住过的房间,父亲的气息全在那里头,她没死就不能让人动它。母亲说这话时,神思清晰,眼神好像能穿透所有的阻隔而清晰地看到父亲的所在。这时候,母亲身上有着独特的神力,一面分隔着他,一面又深深地吸引他,叫他更深沉地爱她。

  母亲如此种种,他知她,在京城哪怕条件再好,也安定不了母亲的心,他从不强拗她前往居住。三十年里,母亲去京城住过两回。第一回她是欣然前往,才添的大孙子她要亲自照看,还有月子中的儿媳也该由她照料。母亲的所思所想他明白也理解,茗山里的老太太把这个当天道来奉行,由着她才是成全她心中想要的好。那次母亲和他们住一起差不多有半年,快半岁的儿子白白胖胖咿呀有语,而崔霞比做姑娘时还要白嫩,这些使母亲舒心满意。临走时,她没有显现出老人对儿孙百般的不舍,只对崔霞说如今她百事称意,只望他们一家子在外能好生过日子,她在家不要他们担心,他们也要让她安心才是。崔霞对婆母的满意胜过孟子泉,她说母亲身上的“真”源于她心念的纯粹,给她带来了难得的人生感受。这不是媳妇对婆婆的称道,而是内质相近人的彼此相认,孟子泉意识到这个时,满心感激,感激命运如此地成全,感激他内心深爱着的一个个的人。想到这里,不由黯然神伤,他不知自己几时成了忘情于崔霞的人,母亲走了,崔霞也离开了他,这番回来,到底想要什么,尽管年过半百,他依然不肯把心中的结扯出来好生端详,端详做不到也就不能明白地去思想。

  他感到疲累不已,来到母亲的五屉柜前抽出第二只抽屉,他的洗漱用具母亲一直放在这里,一切照旧,仿佛母亲只是出了门。他拿出一条长浴巾到床前,用手抖了抖白色的棉纱蚊帐,没见灰尘,然后才用浴巾把床上的竹篾垫子抹过,又去双门大衣柜里找了床薄被子和枕头好好地摆到床里,在宽厚的床庭檐上坐了一阵,才倒头睡下。

  孟子泉在床上辗转了一阵,又起来。伫立在窗前,香气盈盈,又是橘树花开满枝丫的时候。多少过往里回家来,他会陪伴母亲待在这里拉闲话,倦了就在母亲的床上小酣一阵,每每睡醒,眼见窗映清凉,耳闻清啼,诸多杂念一一消遁,人也就如秋水一样地澄澈,心所能显现的多是被长久弃搁一旁的意念,浅淡的忧伤不过是由于种种美丽生命的必然消逝。

  回来了,就随性而行。孟子泉没去与母亲卧房相对的厨房,而是去了东南位自己的房间,当年这里一张单人木板床紧贴东面与北面的墙,一台三屉书桌和一把带翅的直靠椅依桌摆放,房间的东南角放着一张大炕柜,用作家中储粮,若家中来男客留宿,炕柜就当床铺睡。逢年过节,表叔表舅还有表兄弟都曾留宿过,他们的到来使他开心无比,大家全是谈笑,几近彻夜。再没有这样的人情往来,似乎也不渴望,他怀想的是当年的热情,而非别的什么,自己已是冷面寒肠,也就不能怨责他人的疏离。此时他所见到的房间摆设是结婚那时更换过的,早先的全部撤走,换上了双人床三开衣柜和配椅的梳妆台,用的是浅咖色漆,看上去雅致清和,那时回家来,很是叹赏母亲和姐姐们的眼光,三姐却悄悄告诉他,是冷茗选的色,这着实让他大吃一惊,同时深感不安和愧疚。那年在家,他几次试图前往看冷茗,却被母亲绊住,他知道母亲这是有意的使绊,可母亲是对的。这次回来,一切故阻不在,他终是可以坦然去见她。想到这里,不由长吁一口气,不免也有些激动。

  信步出得家门,往屋后山上去,父母葬在山腰,而冷茗的老家在山顶往东可以望见,只是那里早已不是她的居处。孟子泉一忽儿想东一忽儿想西,春山路轻,很快就到了父母坟前。坟头上三串纸花还鲜艳着,那是三个姐姐祭献给父母的。想来人生有太多的不平,即便在同一父母身下为儿女,父母给予他一个人的好处比三个姐姐加起来的还要足,在侍奉双亲上,他恰是做得最少的那个人,果真他就是父母的门楣和脸面,而三个姐姐就是那为了门楣和脸面好看行作不止的手与脚,他是这个家庭的吸纳者,得家中所有成员的滋养而茁壮,扪心回问,对姐姐们能不惭愧?想到这里,陡地生起悲凉,一如京城诸多所见时所涌起的感受,只是想不到在老家也会涌起。他,一个所谓的成功人士,被当今世人认同肯定,可他心知,这所谓的成功是多少人的付出才垒起,或者说是他侵占多少人的利益才有这番的成功。确实,许多时候也曾洋洋自得,众口一词般地认定自己所得靠勤奋努力靠打拼而来,可得意之余还是会心生愧疚,所谓成功明明地是靠谋力借力罢了,成功之根本在于“谋”与“借”,非关其他。看到了本来情状,虽嫌厌却又没法抛却,到底能不能从中罢离出来并汰清自己回到想要的境地,他心知那是艰难的。此刻,父母再也照拂不了他,也不会理会他的任何心意,眼前并排而立的两座齐整石碑像两扇紧关的大门,紧护他们的幽古相好,拒绝一切外物相扰。孟子泉没有往常的低哀,甚至羡慕父母的这般终了,他不知自己将来会葬在哪里,是不是也有向心的人相伴同穴。

  孟子泉耽想了一会,没上山顶,而是直接下山。

  回到家门口,阳光透过年深日久的家槐洒落下来,诸物只见扁薄,可过往的时光并没逝去,它们全然积在光阴里,一旦有合适的时境,分明就返还到心上来,让人感受到它们的存在,使得匆忽浅短的人生变得深奥。

  孟子泉沉静下来,一个人绕到村外,从一条新绿丛丛的小径往东山山腰的石榴泉去。不及石榴泉,就可见它四围的葱笼绿色,沿泉流所经处无不水草丰美,可惜已没有牛羊放牧,唯有几只鸡惊头愣脑地张望着他,咯咯嗒嗒不停地叫。

  已偏西的阳光温煦有情,他却找不到石榴泉,连带当年它所依存的一块石岩也非原来的模样,原来突出在外的大石岩不见了,现在能看到的是一块小许多的石岩也不知是不是当年的位置,在石岩下面一米处有个比早先的家用水缸大点的坑,坑里头有半截水,还算清亮,只是坑底的沉渣使他犹豫要不要尝它,最终他还是沿着石岩,勾下身子捧了一捧水,含在嘴里品起来,泉水本有的甘甜依然是有,只是里头多了股涩滞,很明显,这水出山就变了,已不可以直接饮用。他直起身,将口里的水喷向坑旁一棵壮硕的草,有如珠露滚在草衣上,他又勾下身子,这回他注意到自己的脸面身形正倒映在水面上,他咧了咧嘴,并伸手向那个咧嘴的人,里头的人影一下子摇荡着扩散开去。他洗了把脸,又捧水在脖前颈后拍弄,他直起身来,只觉一股凉意直溜溜地往下,后颈分明有点沉了,他也没在意,一味地悲哀着。本以为不论世风怎么变化,山中那天然造就的一眼泉是不会随人的意志转移,可偏偏它就给改变了。由古往今,茗山得以流芳,无不与这里的泉水相关,茗,泉茶水也,而泉与茶无不是造物对茗山的赐予,难道上天收回了成命,不再给茗山以美物,他茫然不知,他的石榴泉去了哪里。

  原本石榴泉裸露在一块大石岩的缝隙里,泉口形似石榴,泉水从石榴嘴里冒出来,神奇得像天庭供品。小时候他嘬着唇对着石榴嘴直接吸去,如同吸纳大山的奶水,那感觉奇妙无比,尤其是夏天,饥渴之中饱饱地吸一通,一忽儿自己就变得跟茗山一样壮大一样雄厚,而好奇心使他仔细打量这神奇的来水,泉水仍旧慢慢溢出,往下形成小小清流,他真想扒开山体一路寻到泉水的源头看个究竟明白,这不尽的泉水是哪样来的,为什么只会在这里而不是在别处,可大人严告过他们,天造的东西不能动,一动就破。或许千年或许万年,人们信守这一训念,必是有先验在前,不论世界如何改朝换代也没人动它一动。可从来就被敬若神灵的石榴泉怎会不见了,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它已被破坏。

  孟子泉的猜想很快得到证实,当他从石榴泉怏怏而归,闻知他回来的两乡官和村长来村了,四人站在村口高枝新绿的泡桐树下说话。孟子泉问起石榴泉,上任不久的村长告诉他:十年前,人传人地说只要多喝石榴泉的水,孕妇定生儿子,平常人喝了百病不生。最初是附近十里八乡和村里人的亲戚前来取水,村里人走亲串戚最好的礼品就是拎上一桶泉水带去,慢慢地石榴泉的名声越播越远,隔县隔江的人也来求水。这事撩动了领导的心事,要发展经济必须开发利用资源,很快上头就决定对以石榴泉为首的茗山各处的山泉加以开发利用。孟子泉明白石榴泉就是在这般粗暴无知的开发中给断送掉了,乡间的开发在他看来多是利欲熏心的破坏,且一旦破坏,也就永远地失去。炸开一石易,山脉深处的流经是无可捉摸的,向来被认作吉祥美好的石榴泉没了,明显的泉眼再也无迹可循,剩一滩沁流,所有美好的说法也跟着烟消云散,不再有人问津,开发的改造的利用的在一场白忙乎后垂头丧气地离开,另去搜罗。孟子泉随几位乡官拉扯过几句,没答应随他们去镇上吃饭,但应下了第二天的约。

  来人走后,孟子泉仍旧站在泡桐树下,西天的夕阳透过树叶撒落在他周身,向晚的凄清是他的心境也是老家的真实境况。他不由又痛惜起被毁的石榴泉,这天工的物造,有着使人在不经意间神魂出窍的神奇,居然没了。如今的人,看着个顶个的精明,其实就是一群混蛋,为了得点眼前脚背的蝇头小利,把自家抄了个底朝天,而失利之后,便跌坐一块怨愤不已,怨社会怨世道怨人心,就是不知怨自己。

  轻风抚在脸上,孟子泉静静地等候着居村人归来。

  柯庆福老人最先回村,他老远就高声说道:“瞌睡过后,去你家没见你,你是去镇上了吧,下午我也去镇上了,买了根绳纤,得把猪儿圈起来,要是丢了它过年就没得肉吃。”孟子泉笑迎着他,明白他的意思,老家人只认黑猪肉好吃,每年过年几乎家家户户都要宰头猪腊制起来,第二年大半年的肉食就靠这个。

  夜里,村里人全聚到柯庆福老人家,连带孟子泉共八人,另六人是三对夫妇,最年轻的一对也有五十多岁,两另对夫妇都七十往上了。晚饭前,孟子泉联系了住在镇上的三个姐姐,告知她们他回家了,当晚住老家,天明再去看她们。

  晚餐很是热闹,年纪轻的丈夫见妻子带着两位年长的婆婆在厨房里忙碌,倚在厨房门框上笑嘻嘻地说:“三个厨师四个客,厨房忙得过不得。”惹得大家都哈哈笑。柯庆福老人跟着说:“子泉啦,可别嫌我们老,看看,这里哪个不硬朗,这可是权压不来钱买不来的哦。没事多回来住,老家的山水养人。现如今,见事讲效益说成果,什么叫成果什么是效益,听信了这些那可就是糊涂蛋,人嘛,就是慢慢地活,不惊不扰地活。”

  这一晚,孟子泉再次深切地体会到山村夜话的自在空灵,身上的每个细胞似乎也得了前所未有过的净化。夜深人散,四周寂静,他借着月光回家,路过几户人家再转过一处屋角,几处低矮的花树摇曳,它们依旧新鲜,无声地热闹着,他开门掩门的声息清透,似乎是自远古传来又将递入将来。进屋后,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口和亮瓦投下的月光,进了母亲的卧室。在这里他不再认为生命单薄无凭,这里的深邃安稳让他感到自己是和众多生命聚成一起又各有领地,即便父母子女的情分,也昭显出与他遥遥相对的同在,前有古人后有来者,这么实坨坨的人生,他有什么可惶惑。

  不曾料到的是,好生入睡的孟子泉夜半醒来,发现自己既不能动也发不了声,口腔里只能发出含混的咕噜声。最初他试图挣扎起来,可分明是徒劳,不如保持体力等待天亮。

  身体发生了这样的陡变,孟子泉并不担心会就此死去,他只当这是身体的一时没顺过来,没什么可紧张。当他越来越感到胸闷头痛时,他开始渴望有人来帮帮他,而同时他意识到在那个时间段是不会有人来,他将独自濒临死亡。想到死,他惊觉母亲的死会不会也是这样,在经过了无人察觉的挣扎之后死去,这么一想,他又试图挣扎起来,依然不能,眼泪不由得滑了下来:对母亲,他未尽人子之孝,上天要惩处他。

  就在孟子泉昏厥的那会儿,孟子泉的三姐孟晓梅睡在自家床上竟然听到孟子泉急促地喊道:“三姐,快来帮我!”惊得她一骨碌翻身坐起来,也无须判断是梦是醒,昨夜接到弟弟的电话,她就放心不下他独自在家,事实上她也确信兄弟在家无法安然,她一把推醒丈夫侯兵,说:“起来快起来,跟我回娘家一趟。”侯兵翻了翻身,身子沉沉的,尽管明天还得上早市卖鱼,他还是爬了起来,也不多问,出门开过他的三轮车,载着孟晓梅就往茗山去。

  原本睡意惺忪的侯兵,上路后经风一吹,大明大白地清醒过来。

  “又梦见了什么,这么急赶回。”侯兵问。

  “你就别问,现在村大人少,子泉一个人睡在老屋里头实在不安妥,昨晚就不该由他一个人住家里。”孟晓梅说着,见天色亮了些许,心下也没有出门前那样担忧,或许这次就是个不作真的梦。

  侯兵没再追问,小心地开他的车。以前,他可没这么听从孟晓梅,但岳母过世,让他和孟晓梅心上至今留着阴影,他可是亲见过孟晓梅这女人身上的鬼气儿,她还真有些知觉与别人不同,这点,他完全信她。岳母死的那天晚上,孟晓梅莫名地烦躁,那天他的生意好,人一高兴,就想着要亲热亲热,没成想一场好心情全被她的烦躁弄没了,他一着恼,跑到堂屋竹床上睡起,不理乎她。也不知夜里几时,他分明地听到屋外有人长叹了口气,旋即孟晓梅从房间出来,鬼里鬼气地对他说:“侯兵,刚才好像是我妈在屋外叹气,她一个人在家,我们回去看看吧。”那时的他哪会信这个,只当她神经错搭,全然不当回事,困兮兮地说:“就这更深夜静地回去,不是看你妈只怕是吓你妈。你就安生睡吧,明早还要送鱼苗到罗村。”及至第二天她卖完鱼后终是不放心,在街口叫了车独个儿回了娘家,到家才知岳母果真走了。而那会儿,他的鱼挑才到罗村。从此以后,他侯兵彻底信服了她,而他们至今也没勇气说出岳母出事那晚的预见。

  这一次,侯兵再次见识到孟晓梅的预知能力。他们到时,孟子泉已全然不知事。在惊恐中,孟晓梅清醒地挡住孔武有力的侯兵,不使他随意抱动孟子泉,而是赶紧拨打。救护车来村里,惊起了村里所有的人。柯庆福老人一看,明白过来,赶紧说:“昨晚吃饭时子泉说在石榴泉净过手脸,莫不是冷水浸了经络。这孩子,也是个一心人,回来山前屋后地到处转。”眼见着孟子泉被医生护士小心翼翼地抬进车里,也不知将会是好是歹。孟晓梅紧傍着孟子泉坐下,双手紧握兄弟的手,不停地叫唤他。孟子泉虽有意识,却应答不了。到医院后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抢救,医生的诊断结果出来,说是孟子泉因颈椎压迫脑部血管导致脑供血不足而昏迷,幸亏发现得及时,已没生命危险。那会孟子泉的三医院,听医生这么一讲,长长地松了口气。松懈下来的大姐夫紧张地问:“子泉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一个人悄不声响地回来?”问得其他的姐姐姐夫彼此交递着疑惑。孟晓梅摇了摇头,说:“子泉哪有什么能放到桌上的要紧事,妈走了后,他不就常做这忽头忽尾的事,是他心神不安哦,你们守着他,我这就去龙泉寺替他烧炷香,再回家去祖坟前禀一禀,求各路神灵不要怪罪子泉的无心过。”这一说,姐姐姐夫们个个应是,他们更相信这才是孟子泉突病的起因。

孟子泉原是想悄悄回乡一走,不料因了这场意外的病弄得比哪次回乡都热闹。看来,他是无福得享清静了,而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更是他此前无论如何意想不到的,在他入院才一星期,汪梦华、冷茗和崔霞先后出现在他的病床前,仿佛上天有意浓缩了他与女子们的交集,以此来考量他。

(中篇未完)

责编:何子英

《长江文艺》年第2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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