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龚春霞,女,湖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少年文艺》《儿童文学》《福建文学》《长江丛刊》《厦门文学》等刊物。
君自故乡来
1
下午4点半,萧竹薇决然地拎起包包,头都不回地走出公司的大楼,大楼外面正下着濛濛小雨,她毫不迟疑,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下台阶,快速地踅上街边的人行道,感觉到行道树将自己与公司大楼完全隔绝,后背上没有目光的灼射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气,稍稍放慢了脚步。
一块块彩砖泛着水光,歇落着黄绿交杂的树叶。她感觉自己也像这软绵绵的树叶一样,沮丧之极;又像一只天空中飘浮的气球,外表轻盈,内里却膨胀着快要爆炸了的惊恐。
小城雨中的街道简洁而清静,在微凉的雨风里,她漫无目的地沿着街边的店铺一家一家走过去,有一眼没一眼胡乱地瞅着。几次摸出手机想打电话,终究一次次放弃了。
快到家的时候,西边的云层里露出了阳光,树枝上偶尔落下一两滴水珠,掉在头上,渗进头发,温热的头皮被冷水濡湿了,她也清醒了一大半。
其实一路上都希望着,手机里能传出什么响动,不管是江俊廷,还是刘清洛,还是白继舜,不管是任何消息,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是个活物,还没有被这个世界抛弃……
2
每天早上五点半,萧竹薇准时醒来,睁着眼睛,等候闹钟的声音。然后一边关闹钟,一边喊醒隔壁房间的女儿含嫣。含嫣读高二,聪明乖巧,学习上并不要她怎么操心。往往是早上她喊含嫣起床,晚上再守候含嫣回家,弄点夜宵,谈谈校园新鲜事,或者母女间谈谈心,再各进各的房间,一天就算安安稳稳地过去了。
进了卧室的萧竹薇没有马上睡觉。她打开电脑上的地图,鼠标移动中,沿着京广线一路挥师南下:岳阳、长沙、株洲、韶关……地图放大,海珠区、广州大道南、迷宫一样的街街巷巷出现在她眼前。她侦察兵一样地琢磨着江俊廷说过的每一个地名:南城、中大、上冲,哪儿是他所住的出租屋,哪儿是他买过食物的面包房,哪儿是他买过白加黑感冒片的大药房……渐渐地,在她的脑海里,以江俊廷租住屋为据点,四周面包房、奶茶店、药店、小超市、风味小餐馆……自动融汇成一个部落。在这个部落里,有她的爱人,他背负着全家的希望,独自在异乡打拼。
有一天眼巴巴地查看着地图,寻觅着千里之外的蛛丝马迹,她蓦然惊觉,原来自己,不知不觉竟也成为留守妇女大军里的一员,——丈夫背井离乡、妻子独守空房。生不易,活不易,万般皆不易,一股莫名的悲怆自胸腔幽幽散发开来。
每天下班后,一个人随便弄点吃的。差不多天快黑了,就往附近广场上去。广场上那么热闹,太极剑,广场舞,还有气功,还有小孩子们的各种游乐,嘈杂而沸腾,让她如此喜欢,这广阔而充满生活热情的场面,无声无息地消融掉她的渺小与孤独,让她暂时忘掉自己是一只孤单的大雁,是一个没有男人宠爱的女人。
广场西侧入口处,栽种着几棵高大的合欢树,夏季的时候粉红的花朵开得茂密而多情。临近黄昏,天际总是缀满彩色鱼鳞,连乌黑的云彩也镶上了一圈圈绚烂的金边。她常常从人群里抬起头,满怀深情地凝望着那高高的合欢树,树上粉红色的树冠,静静地绽放在幽蓝无垠的天幕上,多像古代女人的凤冠霞帔,隆重而盛大;又多像出嫁新妇簇新的红妆,娇艳而绮丽。
可这一切,都是虚幻的!红颜如画,她的良人远在天涯!
江俊廷停薪留职去广州做档口,萧竹薇没有告诉任何人。一是担心外人知道她男人不在家后,可怜、欺负她娘俩;二是不能预测江俊廷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如果不能富贵还乡呢?单位里的同事没有人知晓,就连左邻右舍们,偶尔无意中问起“这些天没见到你家帅哥呢”,她呵呵两声就过去了。
起初,她总是隔三岔五询问档口的生意情况,跃跃欲试地希望参与进去,为千里之外的老公助一臂之力。不忍拂了她的热情,江俊廷提议她在电脑上找版,要求是时尚,新潮,吸睛,并发了几款样品她参考。有一件豹纹裙子,肩头露着,胸部是网纱,下摆短短的;还有一件黑红拼接的裙子,上半身粉红色,领子很低,从左肩斜到右臂下,胸前缀着同色的蕾丝花瓣。都是那种露得特别多,又性感十足的女装。
从那天起,她一有空便打开淘宝网,像个担负选美任务的网络特工,将女装一页页地翻开,兴致勃勃地浏览、下载、保存,然后发给江俊廷。对第一、二次发过去的图片,江俊廷是持鼓励态度的。他说,不错不错,还可以选更好的。再后来,江俊廷就不要她选了,一是怕耽误她工作,二是说她不了解市场,根本不了解那些款式及风格。
萧竹薇自我解嘲道,归根结底是长期幽居内地,眼光不行。
既然如此,便也罢了。接下来的生意如何,萧竹薇不太清楚,帮不了忙便不敢多过问。她负责后方稳定,他负责开疆拓土,他就算是上了贼船,一路狂风恶浪,也该他去面对。她对聪明的老公是充满希望的,如果生意做得顺,他们就去新城买个大一点的房子,告别目前这老旧的单元;也为公公婆婆在乡下做一幢简单点的新屋子,通水通电,让他们安度晚年;——万一败走麦城,也还有退路呀,江俊廷是办了停薪留职手续的,回来还可以继续上班。
小家庭正在按照规划蓝图发展,虽然摸着石头过河,但前景应该是乐观的。而她自己,却遇到了麻烦。
3
那一天,座机响了,同事握着话筒喊萧竹薇:“刘总叫你去办公室!”
总经理刘清洛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看见她进去了,视线却忽地闪到一旁,说,上海有一个行业观摩会,你想不想去。她不暇思索地说了声想去,却又本能地说了声“怕”。她还没去过上海呢,只身千里赴会,她想都不敢想。
等了一会儿,见刘清洛没有再说话的意思,萧竹薇退了出来。出来时,她悄悄地看了看刚才刘清洛的视线一直盯着的墙角,那儿除了一棵长势茂盛的发财树,并没有什么异样。
萧竹薇内心里一直很感激刘清洛。
四年前,这家公司缺少写材料的人,她只不过是偶尔写些豆腐块发表一下,竟然顺利地应聘进来。办公室是个嘈杂的地方,人来人往,偏偏萧竹薇却是个安静的人,勤勤恳恳,任劳任怨,麻麻利利地把手头的事做完了,就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看书,戴着耳机听听音乐。
一个月之后,财务科没有发她的工资,她不好意思去打听;两个月时,工资还没有动静,她有点坐不住了。再高风亮节,也不能如此做杨白劳吧!
那天,财务科长有事来办公室,刘清洛不知怎么也来了。他与财务科长聊了几句其他的事,转头看见萧竹薇,突然想起来的样子,问萧竹薇工资发了没有。她说还没有。刘清洛听了,脸色一沉,转过身厉声责问财务科长:“财务科是怎么搞的!两个月都发不出来工资?人家是人才,到我们公司是受委屈了,你们不能这样怠慢!”
她是人才吗?对刘清洛的好感与信任,霎那间如一股激流迸发出来,又马上被一股强力猛烈地按压进身体里,整个人却像踩在阳光照射着的云端里,温暖而柔软起来。
时间久了,萧竹薇看出刘清洛的刚愎自用,但也许是自信与果断吧。他话语很少,脾气很大,经常把公司上上下下的员工教训得战战兢兢,女人们被批得灰头土脸后,聚在一起免不了说说他的坏话,这让萧竹薇略略地不开心。
第二天,萧竹薇从走廊里经过,副总经理白继舜迎面走来,她朝他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眼看要擦肩而过了,白继舜蓦然开腔问她:“哪天动身?”
“啥?”萧竹薇愣了一下。
“去上海呀!刚才在会上都说了。说要和你到上海出差,把其它工作都安排好了。”白继舜声调猛然拔高了八度,生怕她听不见。
白继舜和刘清洛关系不好众人皆知,他每一句话都省略了主语,可每一句话都是赤裸裸地指名道姓,指向刘清洛。
萧竹薇的脸上顿时火烧一般。她感觉整座楼上的人都听见了白继舜不怀好意的挑衅。她没参加过公司管理层的会议,不知道刘清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多言,随口应了声“哦”,匆匆地离开了。
她退回办公室,白继舜的话让她根本就平静不下来。想了想,决定起身去找刘清洛。
刘清洛坐在办公桌后看着报纸。见她进去,只抬了抬眼睛,不说话,视线旋即又转到报纸上去了。
萧竹薇不敢直接问,拿白继舜的话试探:“刘总,我刚才上楼,在过道上碰到白总了。”
她停了下来,不知道该不该往下说。刘清洛又抬了抬眼睛,看了她一眼。她脸一红,索性把话说了出来:“白总问,哪天去上海?”
刘清洛默默地听完,并不看她,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然后从容地放下报纸,伸手端起桌上的水杯,缓缓站起来,站定了,才抬起眼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回答她:“你说不敢去,我陪你。”
他的理由简洁明了,他的语气轻松平淡,不禁让萧竹薇心生怀疑:难道他是有意安排的?因为他一直都对她印象不错,想给她这样一个机会,是吗?
她记起有一次公司组织优秀员工外出旅游,住宿下来后,手机里突然冒出来一条短信,“开心吗?”
就算是平时工作中,刘清洛也没给她发过短信。而那时,夜半时分横空出世的三个字,雷电轰鸣般,击得她眼前金光直冒,脑瓜嗡嗡作响。整个夜晚,她头脑都晕晕乎乎的,仿佛睡在海浪起伏的船上,又害怕又不知所措。他是上司,还是霸道的上司,她该怎么办?
或许,是他发错了?这样一想,平静了许多。第二天清早,她装作刚睡醒的样子,不露声色地回复了镇守公司的他:“开心。谢谢。”
旅游结束回来之后,作为一个寡言的女子,每天从他身边经过一百遍,她依旧安静到一句多余的闲聊都没有,除非他先开口,或者她需要向他汇报工作。那条短信如一滴莫名其妙的水,无声无息地湮灭在沙漠深处了。
对了,还有一次,她送材料到他办公室,将材料放好,转身正准备离开,刘清洛叫她等等。他拿起桌上一个小盒子,递给她,说,“一个小东西。”
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金牌一样的东西。她狐疑不解地望着他,问:“这是?”
“前几天去普陀山带回来的。已经开过光,很灵,但愿能保佑你。”那张平时严肃的脸上笑微微的。
她不知那小牌牌价值几何,犹犹疑疑地拒绝了:“还是您留着吧。您经常出差,让它保佑您一帆风顺,一路平安。”
他看着她的脸,依然是笑着的,似乎有话要说。她脸红了,转身就走。
公司里的女人,多如花园里的蝴蝶,她们美貌,风情,热闹,萧竹薇压根儿就是一只不起眼的蚱蜢。
午饭后,女人们总会呼朋引伴地走出单位院子,穿过马路,迤逦南去,说说闹闹就到了长堤上。健康步道两旁,枇杷树没了果,还绿着;紫薇树已凋零,垂着串串花椒般的黑果实。夹道花径,龙须草纤长而油亮,兰花葳蕤而眩目,更有不知名的花儿草儿,都跟她们一样懒洋洋地享受着秋末的安闲。
红砖路面,洁净无尘,偶有落叶在风里悠悠飘坠。孩子,老公,胖瘦,健康,美食,扯来扯去,总是跑不出这些话题。一天复一天的,又没什么新鲜事,不说这些说啥呢。
这几日,堤下的渠水竟然漫至堤坡。水草如野云般一团团铺满河面,浓浊的绿水不曾流动过,静静地望着岸上走远的她们。两旁的住户沿着台阶走下去,欠着身子洗着拖把和套鞋。一个女同事走在萧竹薇前面,穿一件玫红色的长风衣,正一步三摇、风情款款地穿花拂柳,时不时低下头打量打量脚上的新鞋,午后的阳光穿过树枝树叶,一个个金色的光圈落在她身上。许是睡意漫上来吧,萧竹薇朦胧中感觉她如一只刚刚脱茧而出的大蛾子,缓缓扇动着点缀了花斑的翅膀,飞向无边自由的风里。
萧竹薇有那么几秒钟的恍惚。因为刘清洛,一只蚱蜢的飞翔比蝴蝶还高?
不知道这上海之行,到底蒙着什么面纱。或许,是她想多了。
4
而白继舜呢,干嘛要那样让她难堪?她和他私底下没什么密切的来往,也算是友好的吧!
在她印象中,白继舜是个厚道之人,幽默风趣之中还夹杂着自黑,与他打交道,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那次公司外出旅游,刘清洛镇守在家,就是白继舜带队的。白继舜在大巴车上调侃自己的外貌:“五官俱全,鼻子长得很好,长在眼睛下面,嘴唇上面,闻香知臭,于我颇有益处。只是偶尔鼻炎,呼吸困难,实属不便。耳朵两只,分在两边。幼时常被拉拽,以致大小不匀,但非致命缺陷……”
一整车人都被他逗乐了。
晚上的酒局散了,白继舜步行在回家的路上,想起白天公司开会的事情,气不打一处来。他作为一个过来人,刘清洛那点心思他还不清楚吗?他坚决要进行干涉。
手机响的时候,萧竹薇正在广场上散步。她看了看来电显示,想都没想就接通了,“白总好!”
“在干嘛?”
她回答他:“在散步。”以为单位有事呢。
那边是白继舜急促而霸道的语气:“你是不是答应了去上海?你不能去上海!”好像上海是张着大口的洪水猛兽!
一个不和她商量就定了行程,一个明显对此事非常在乎和生气。萧竹薇彻底地懵了:“啊?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这个会议应该是我去。你不懂业务,你去干什么?”白继舜怒气冲冲,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斥责。
斥责的愤怒顺着电波在耳际嗡嗡震荡,萧竹薇果真胆怯了,“那,我、我……”她握着手机,思忖了半晌,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砧板上的肉,“明天上班再说,行吗?”
白继舜在公司里是老资格的二把手,恃才放犷,对市里指派来的一把手老总刘清洛明里尊重,暗地里十分抵触,常常说一些含沙射影的话。这让他俩的不和在公司人人皆知。同时,不知怎么回事,他点点滴滴的家事,也不时地传出,成为大家的笑柄。他想拆刘清洛的台,公司里的人想看他的笑话。真是一个怪圈。
白继舜与老婆是媒妁之言,起初还好,后来,两个人发现性情合不来。女人需要男人怜香惜玉,男人照样也需要温香软玉。在白继舜的眼里,老婆越来越市侩,庸俗,短视,白继舜回到家里就觉得憋闷,透不过气来,装聋作哑便成为常态。
萧竹薇初到公司时,并没有引起白继舜的注意。她外貌并不出众,行事也不招摇,安安静静之中,事情就有条不紊地完成了。她并没有多少言语,每当要与人说话时,脸部的表情才旋即生动起来,漆黑的眼睛微微地笑成一对可爱的月牙。
随着交往和交流的增多,白继舜渐渐地有了不同的感觉,他从萧竹薇身上感觉到了一股份外的清爽。她的身上有清新气,有如清泉,又如清风,爽人而不知,润人于不觉。他心理上情不自禁地希望与她靠近,与她相处。他甚至以领导的口吻关心地对她说:“你要扩大生活的圈子,多跟朋友交流,圈子小了,你慢慢就不快活。再说,同事们都是言语有趣的人,陪你聊聊天你会开心。”
有一次,白继舜转到公司办公室,有几个同事正议论着热播剧里的感情纠葛。
有人模仿着剧中人物的腔调说:“人生本就是平淡的。没有激情的时候,觉得人生是死水一潭,没有滋味。而拥有激情之后呢,又可能让自己焚烧在烈火中。疯狂的激情,剧烈的焚烧,再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透支干净了,再没有可以燃烧的,再没有可以回忆的。所以,无数的爱情到了最后,都是静悄悄地收场,重新恢复死水一潭的局面。”
有人说:“真正的爱情走到这一步,男女双方都有责任。激情必须互动,没有互动,自然消亡。”
见萧竹薇默默在旁听,白继舜怂恿她也说点啥。潜意识里,他想听听这个女子内心里对情感的看法和态度。
萧竹薇以为白继舜是希望她多与同事交流,变得合群点呢。她感激地望着白继舜微微一笑,又想了想,谨慎地开了口:“可能我是惰性的原子吧,对很多事情都不是很敏感,也不是很狂热。对于爱情,大概跟女人的新衣服一样吧,最初的几天是新鲜的。时间长了……”她一笑,话题转了个向,“我觉得感情的事情,主要还是看缘分吧。随缘就是享受人生,随缘就是在天时、地利与人和都达到一致时,让激情与快乐发挥到极致。”
大家专注地听着。有人问她:“听你的说法不太相信爱情哟!”
萧竹薇说:“我相信爱情,但更敬重那些同甘共苦的夫妻。我一直认为,一个家庭能不能坚守,与有没有爱情是无关的。能够坚守下去的,只是因为双方对家庭的责任而已。”觉得一下子成了被采访的对象,便莞尔一笑:“说到底,都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生活中,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糊里糊涂地过的。”
是呀,生活就是一团麻,谁能说得清楚呢?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白继舜却不愿意罢休,接着她的话题进行发挥,说:“真的爱情一定是同甘共苦的。而现在,大多数人追求爱情时衡量的是什么?是金钱权势,是家庭背景。有多少心思放在人身上!爱情这个东西确实很难界定。但在考虑感情的时候,将权钱放在前面考虑,绝对不是爱情。”
萧竹薇本想偃旗息鼓了,但又不想默认他的观点,打断了他:“你说的我不赞成。爱情是一个有附丽的东西,因为任何人,他不可能孤立地存在于社会之中。当他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他身上一定已经依附了相关的色彩,这是不可能与他本身脱离开来的东西。有没有金钱,有没有才能,有没有好的品性,都是标签贴在你身上了。一个人有赚钱的能力,也有弹琴画画写作的能力,这些能力都是通过后天努力才拥有的,光明正大!姑娘爱慕你才华横溢你觉得是真爱,爱你会赚钱就不是真爱了?怎么就非要跟金钱过不去呢?这都怪人们以前穷怕了,提起钱都是羞达达的。也怪中国的传统文化,比如说起嫌贫爱富就是个贬义词。很简单的事情,在身材、相貌、才华、人品等其他所有条件相同的前提下,在感情基础也相同的前提下,你是会选择一个祖宗三代都赤贫的人和他一起白手起家地奋斗,还是会选择一个富二代一步踏入上层阶级?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为什么不能正确地看待金钱问题呢?”
大家又一次笑了起来:“真想不到啊,说得这么透彻,真不愧是才女!”
白继舜还想说什么,大家却都打着哈哈,陆陆续续地走了。
谁的生活不是乱麻一团啊!聊且一聊,图个穷开心而已。
5
刚挂了白继舜的电话,手机又响了起来。萧竹薇看了看来电显示,把手机放在耳边。
“竹薇——”江俊廷那带着呵护意味的口吻,熟悉地传递进萧竹薇的耳膜。“吃饭了吗?”
“吃了。”
“在干嘛呢?”
“刚在广场上去转了一圈,正准备回家呢。”以为他几日不见,思念娇妻了,便也柔柔地:“你呢?”
哪知他口气马上就转急促了,“我现在很忙,有个事,你赶紧回我家一下!老头刚才打个电话来,说妈不舒服。我叫他先弄到村头医务室看看。”
“啊?!”萧竹薇捏着手机,愣了片刻,这事,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还是果断回复他:“好,我马上回去。有什么事再和你联系。”
挂了电话,怔怔地想,该不是又喝农药了吧!况且,几十里路怎么回去呢?
前几年,萧竹薇把公公婆婆接到了城里,老两口过得好好的,不知怎么的,婆婆就患上毛病了。先是拿着报纸正看反看,说报上写着冤枉她的话,然后就神神叨叨地讲述一段谁也不知道的历史,以证明她的清白。后来越来越离奇了,说窗外有人在窥视,准备下手,吓得萧竹薇不敢出门。令萧竹薇哭笑不得的一次,婆婆竟然拉着她,说,你去看看窗台上,别人将暗器放在那里。萧竹薇将信将疑地过去一看,窗台上真有一把生锈的削笔刀。婆婆说,信了吧,小李飞刀!婆婆的神情越来越神秘,说出的话好像生活在另外的世界里,她的表情也越来越不像正常人,常常出神地望着很远的地方,目光呆滞而阴狠,令人不寒而栗。她越来越亢奋,病情也越来越严重,总说有人要害她,还要害她的儿子江俊廷。
有一次竟然走火入魔,说饭菜里下了毒。吓得一家人连饭也不敢吃了,赶紧医院看医生,医生说她患上了臆想症,开出了药品。当了解到她是进城跟着儿子生活后,医生建议江俊廷还是把她送回乡下老家,乡下熟悉与开阔的环境有助于她病情的缓解与治疗。
萧竹薇苦笑着对江俊廷说,“我这真是弄巧成拙了。本来是好心好意让他们来享福的,谁知道现在闹成这样子。医生的话也有道理。你妈妈这样子,不光我天天汗毛倒竖,我还怕对含嫣有影响呢!”
“你是好心,也是好媳妇,要怪,只怪她命不好。”江俊廷默许了让父母回家。
“他们好好生生地来,现在却古古怪怪地回去。回去后不知道会闹出什么麻猫子。”萧竹薇女人心,往细密里一想,又添了堵。
她担心的事情果真发生了。回家没几天,江老汉就打来十万火急的电话,说婆婆喝了农药。小两口租了车赶回去,把他妈妈拉到镇卫生院洗胃,他妈妈咬紧牙关,死活不肯,说不洗不洗,死了算了,不活着坑害孩子们了。昏浊的泡沫从她嘴里不住地冒出来,她渐渐地也挣扎得没了力气,平静地睡着了。医生看那情形,对他们说:“估计喝的是假药。呕吐出来的泡沫没药味,病人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还好,不要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次呢?
萧竹薇没有任何犹豫,回拨了白继舜的手机。
6
进村的路已经全部铺上了水泥,水泥路两旁白色的楼群向田野深处延伸。很快,在雨后春笋般矗立起来的新楼间,路的尽头,一座低矮破落的旧屋突兀地出现在她们面前。房顶盖着黑色的布瓦,瓦上长着青苔,青苔上长着大片大片绿油油的仙人掌。远远望去,那间土屋就像一座低矮的小庙。
公公婆婆住得太差了。但这现状目前没法子改变。他们的儿子,她的老公,正是为了改变家庭的贫穷、为了父母妻女生活得好一点而舍身一搏。
毕竟不是一个越穷越光荣的年代了。在路边下了车,两人一前一后往土屋走去。萧竹薇掩饰着内心的尴尬,装出一脸平静的样子,指着土屋对身后的白继舜说:“就是这里。”
然后自己急冲冲地跨进了古老的木门槛,一眼就看见堆满杂物的房间里,婆婆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沉沉地睡着,床前看上去还整洁,不像是上次喝农药后又脏又乱的样子。
公爹正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他看见萧竹薇进去,嘴里含含混混地介绍情况:“她这几天不多吃东西,打不起精神。”
萧竹薇直奔主题:“出什么事了?”
公爹说是摔了一跤。
“严不严重?有没有哪里疼,不舒服?”
“没摔到哪里,就是扶起来后没力气。”公爹沧桑的老脸上一脸无辜。
白继舜站在房间门口,一脸肃静地看着这一幕。他一路上也知道萧竹薇焦急如焚,也感觉到萧竹薇此刻被耍弄的心情,他插了一句话,安慰她,也算是安慰她公爹:“应该不要紧吧。”
萧竹薇走近婆婆床边,轻轻喊了一声。婆婆动了动身子,嘴唇微微翕张着:“没得事,没得事……是我自己不小心的,又麻烦你们了……老砍脑壳的,我没力气,我也不想吃,他一口饭都要我烧……叫他不要打电话,他偏要打……俊廷又不在家……他不怕把伢们害死了……”
萧竹薇本来一腔怨气,在婆婆游丝般的气息中散去了。难得她在糊涂中还知道儿子在外谋生不易。她眼一热,说:“您还是要多吃点饭,不吃饭哪来精神!”
扭过头,她压低了声音问公爹:“您是不是嫌麻烦把药给多了?这药是抗狂躁的,吃多了身体会虚弱的!婆婆身体这么差,您就不会自己烧点火吃?”
公爹不敢与她对视,赶紧垂下眼皮,头扭到旁边。
婆婆并没有大碍,只是需要营养,但这么甩手而去,萧竹薇显然于心不忍。她站在门口,左右为难。
白继舜察言观色,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毫不隐瞒地向他敞开了身后的底牌,——她手握一手烂牌,不知如何是好。他不禁深深地看了萧竹薇一眼,轻轻地提醒她:“给你老公打个电话,说说情况。”
江俊廷不想因为自己的父母连累萧竹薇。他一个大男人不在家,萧竹薇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女儿含嫣,里里外外的事情都要她独自处理,已经够烦。所以他在电话中说既然没事就回家算了;然后又要公爹接电话,叮嘱他勤快一点,对婆婆耐心一点。公爹小鸡啄米似的乱点头。
挂了江俊廷的电话后,萧竹薇在堂屋里站了片刻,然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一边让白继舜帮助她把婆婆弄上车,一边让公公清理出二人的换洗衣裳带上,直到车开动起来往城里走,她才给江俊廷回了个电话过去。她说婆婆身体虚弱,缺乏营养,没有人照顾,又得不到休息,继续呆在乡下显然好不起来;今天就把婆婆接到城里去,等身体好点了再回来。
再次把公公婆婆接到城里,萧竹薇更忙了。一大早,督促女儿含嫣起床上学;然后自己到菜场买菜、买两位老人的早点;中午一回到家里就把电饭煲插电做饭,把菜一个个炒出来,吃完后马不停蹄地收拾锅碗;下午又是如此。
7
公公婆婆来后,基本上就呆在家里,六楼对他们而言太高,下去一趟就难得上来。萧竹薇细心体贴,嘱咐他们楼上楼下走动一下,与院子里的老人们聊聊天,免得憋得慌。尽管如此,他们仍然老嚷着要回去。渐渐地,婆婆的精神状态好了一些,萧竹薇偶尔就敲打一下公公:“婆婆现在这样子,您不要再指望她还能给您做饭洗衣。您身体现在还好,在家里多做些事,免得婆婆毛病犯了。”
含嫣说要喝莲子汤,萧竹薇就到超市去买了洪湖莲子。她本来不善于做家务活,也不善于烹饪,照着别人的经验依葫芦画瓢。先将莲子焯了水,放到冷水下冲洗,莲子米很小,水煮之后溜溜滑滑的,红色的薄绡紧紧地粘附莲子米上。她端着莲子去客厅,公公婆婆睡得早,她独自听着戏曲频道,剥着一颗一颗的莲子。萧竹薇本就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寒冷的冬夜,漫长而又静谧,不知不觉,心中的南国红豆,北国风雪,都随着万里山水化作点点滴滴的哀愁。
公公婆婆来家后,几乎每天,她都会与江俊廷简单地交流,问问老公在干什么,问问档口当天的生意如何。江俊廷时常过了饭点都还饿着肚子在布匹市场选料配料,夜半三更还在裁床那儿排队、还在往加工厂送裁片……总是说很累。每当萧竹薇心疼地嘱咐他注意身体,他总是说不要紧,扛得住。有一次,在萧竹薇的要求下,两人还视频了一回,江俊廷看上去瘦了不少,而他却笑笑,说精神着呢!
近年来,小城风俗有了很大的变化。以前结婚的时候,要求男方有车有房有存款,现在还加了一条,要在南方有档口,档口越多越好,因为有了档口就代表着有了生钱的路子。江俊廷老家有许多靠服装起家的大亨,他们现在都已经脱离了亲自采购、加工、销售一线,而是囤积档口后租卖给后来者,只凭收取租金就日进斗金,当起了坐收渔利的大富翁。想当初,这些和江俊廷年龄差不多的同乡,早早地辍了学,到社会上摸爬滚打,而今赚得盆满钵满;江俊廷考上了大学,坐进了机关,却一贫如洗,说好的“书中自有黄金屋”呢?
当江俊廷拿回单位创业倡议书后,在赤裸裸的财富诱惑面前,平静的生活悄悄地泛起了涟漪。一直安贫乐道、怡然自得的小家庭,思想的天平悄悄地倾斜了,当机会出现,不去尝试一下,平庸的人生如何甘心?
江俊廷南下前的那天晚上,正月里的雪下得飘飘扬扬,漫天飞雪中,天地缩成小小的一团,紧紧地包裹着即将分别的一家三口。屋子里开了取暖器,家具物什上都蒙上了暖洋洋的色彩。萧竹薇依偎着江俊廷,让女儿给他们照相;又让父女两个倚在一起合影。习惯了平时的相依相伴,面对着这仓促来到的命运转折,离情别绪涌上萧竹薇的心头,一次一次偷偷抹去眼眶里的泪水:亲爱的人,今夜,以及更多的旅途、更多的夜,踩着雪印离家的人,一定要记着家中温暖的炉火……牵挂的序幕已经拉开,等你回,我们一起生来一起活……
江俊廷收拾行囊,像出征的将军,霸气地朝家中的娘俩挥挥手:“等我回来!”
从来没有预料到,曾经双飞双栖的岁月静好,转眼间就成了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现实。野百合迎来春天,萧竹薇相信,她也会迎来繁花似锦的未来!
思绪绵绵的萧竹薇抬起头,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拍了一张莲子图片发给江俊廷,并附了一句诗: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十点半,莲子熬得差不多了,女儿也该回来了。萧竹薇振作精神,打开大门,客厅的灯照出去,家门口的楼道就亮了。她倚在门框上,听见含嫣正唱着歌,歌声悠悠荡荡从楼道中传上来,板眼儿咬得特投入,有的地方还在认真地重唱。含嫣在楼梯口转弯,抬头看见萧竹薇正倚门谛听,马上捂住嘴,做了个鬼脸。孩子的歌声把萧竹薇的心都快要暖化了——你是快乐的,我就是心安的!
她殷勤地为含嫣接过书包,拿出棉靴给含嫣换上,又回转到厨房,捧出热热的莲子汤,呼唤含嫣快来品尝。
含嫣真是个乖孩子,她说:“妈妈你也辛苦了!你也喝吧!”
幸福的感觉轻轻易易地俘虏了萧竹薇。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每天清早烧好了热水喊你起床;幸福就是每晚打开了阳台上的灯等你回家;幸福就是倚在门口听着你一路唱着歌回家来;幸福就是你还在泡着脚,我已经将热水袋塞进你的被窝……
旭暖的阳光下,温柔的春风里,金黄金黄的油菜花漫山遍野地开着,江俊廷背着包蓦然出现了。他大步地走在田埂上,走了一会儿站住了,接着点燃了一支烟,随着烟头红光一闪,又跃进路边茂盛的花丛中,不见了人影。萧竹薇正在诧异间,他已然穿过花海,站在她的身旁了,笑嘻嘻的,竟然是他少年时候的样子。
萧竹薇真不愿意醒来呀!她仿佛觉得自己卧在三月的大床上,金黄的油菜花是暖暖的被子,她沉醉在油菜花儿的芳香中,梦中的温馨与团聚让她向往,梦中的少年让她留恋与感伤。
8
萧竹薇没有将白继舜打电话的事告诉刘清洛。不是说她不在乎白继舜的想法,毕竟刘清洛才是一把手,说话算数的是刘清洛;何况,她心里也想去见见上海是什么样子。再说,如果刘清洛知道了白继舜在背后搞这一幕,两人关系岂不是更僵吗?她不想成为搬弄是非的女人。
她把要去上海出差之事告诉了江俊廷。江俊廷非常赞成,说去吧,去见见世面!
司机把刘清洛和萧竹薇送到了武昌火车站,果真是坐地日行八万里,几个小时后,他们就置身于繁华都市大上海了。她睁大眼睛看着巍峨高耸的大楼,金壁辉煌的建筑以及流光溢彩的车流,不知道人该往哪个方向挪动。刘清洛领着她去会议地点报到,她看到他在与会人员名单上只写下了他的名字。报到之后,他又带着她寻找住宿的宾馆。
东西都放置好了,他将如何开门,如何关门,房间里的电视、空调、灯具、拖鞋以及洗漱用具等等一一指点给她,教她如何使用。她跟在他的身后一一点头,说明白了,为自己在他眼中的未见世面而难为情。
刘清洛交待完那些,回到房间中央站住,说,我去开两天会,你就找一些风景地玩玩吧,宾馆一般都和旅行社有联系的,我出去看看。不等她说话,他又出门到前台咨询旅游的事情,很快就定好了线路和出发的时间。
然后他们又一起回到房间里来。他在沙发上坐下来,——一连数个小时没有休息好,忙碌了半天,真的累了。房间里孤男寡女的,萧竹薇感到极不自在。刘清洛嘱咐她:“我坐一会就走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萧竹薇眼圈一红,突然失声哽咽起来。
刘清洛一愣,显然没料到她如此失态,便笑笑,安慰她,“哭什么呢?这不是好好的吗?你有事可以打我电话的。”
萧竹薇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泪。
那天傍晚,她在宾馆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叫司机开到最近的超市,拎回了一大包吃的用的物品。然后进了卫生间,洗头发,洗澡,明亮宽大的镜子上还挂着欲滴的水珠,她看见里面站着一个明眸皓齿乌发如云的少妇。打开电视,全是陌生的频道,也不知道有些什么好看的节目,索性丢下遥控器。她将房间所有的灯全部打开,双层窗帘密密的褶皱上缀满大片大片的花朵和飘逸不羁的云彩。此时,她仿佛是新婚的公主,到了完全陌生的国度,内心的新奇与激动不可言传。拥着柔软洁白的被子,她心里很乱,似乎在渴望什么,好像是远在天边,却又像是近在眼前。难道,她一直是喜欢他的吗?然后,他一定感觉到了;而且他也喜欢她。所以当有这样的机会的时候,他陪着她一起来了。他一定是想报答她对他无声的关怀,对他沉默的凝望。她突然意识到,她和他,已经远远地离开了那个他们生息的圈子。在这个暧昧的夜晚,不管她和他有没有故事发生,在那遥远的地方,绝对会有不可避免与不可阻止的言语开始揣度与流传。
手机意外地响起来,她吓了一大跳。刘清洛问她睡了没有。她说:“还没呢。”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一个人,好怕。”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吃了一惊。但话已经收不回来了,她希望他没有听见!
捂住突突乱跳的心,那一边,却是他温和的语气,说,“我又不能去陪你。”
一向暴躁如他,怎么会如此地温情脉脉了?
他是想和她在一起的,只是暂时不能过来。不是吗?半夜里,一个虚空的电话,一个无由的臆想,竟然让她分外满足。很快,便沉入了睡梦中。
上海的天空,似乎永远是晴天与骄阳,用极大的热情向她展示大都市的魅力。管它呢,她也游兴甚浓。第三天下午,她刚从外滩回到宾馆,来不及休整一路的辛苦,刘清洛的电话来了,说,我在你的对面,你把门打开。
她狐疑地打开门,刘清洛站在斜对面的房门口,身后的房门开着。他朝她笑笑,叫她过去。
她心里装了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地凌乱着。磨蹭了很久后,装得平平静静地过去了,手足无措地站在他的房间门口。房间里,刘清洛坐在沙发上。她谨慎地挨着门边的床沿坐下。席梦思软软的,她不敢完全坐下去,怕陷下去后没力气站起来。
他和她说这,说那,说了许多。对了,他似乎说他没开完会,提前离开了会场。她脑袋里面始终白茫茫的,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终于,在他的某个话题似乎要结束的时候,她鼓起勇气适时地插了句什么,然后逃一般地退出了他的房间。
第二天,在他的带领下,二人上了飞机。萧竹薇在靠窗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情不自禁地惊呼道:“靠窗啊,太好了,可以看云海了!”
刘清洛注视着着她兴奋的样子,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知道你肯定想靠窗,特意订的!”
一股感动,接着又是一股内疚,先后涌过萧竹薇的心田。她想,她是误解他了!
司机在天河机场接他们。接过萧竹薇的行李往后备厢放时,他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眨眨眼睛,“小心!回去老公要检查的!”
萧竹薇知道他在半真半假地开玩笑,但脸还是红了。在同事之间,这玩笑似乎也无伤大雅。模仿那些女同事的腔调,她笑骂了他一句:“嚼舌根!”
9
回去后,一切如常,但司机的那一句话,不时地从脑海冒出来,让她总感觉背后有人指指点点,极不自在。虽然与刘清洛之间清清白白,但一个是妙龄的少妇,一个是成熟的老总,是个正常人思维就会往暧昧处滑。
她不能捂住同事的嘴,也一样不能控制自己琴弦般敏感的心,轻轻碰触即有脆弱的低徊。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白继舜在她面前也没以前自在了。
这天,萧竹薇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到里面热闹得很,推门进去,白继舜和一帮人在里面。里面的人一见她进来,笑得更响了,却不再说什么,不约而同地一哄而散,屋子里只剩下白继舜一人。
萧竹薇疑惑地开玩笑:“您该不会在和别人说我的坏话吧?”
白继舜沉默了半晌,回答她:“没有。我很少跟别人聊八卦。在别人跟前,我更舍不得评价你,评价一个自己心仪的女子是亵渎。我也不愿意和别人谈论你,我怕他们分享。”
萧竹薇瞬间石化了。她没料到白继舜已经是如此心思,更没料到在他心里,她已经成为了他的私有财产和别人不可碰触的宝贝!这样的话语对任何一个渴望浪漫的女人来说,完全是所向披靡,何况是心思敏感、情感细腻的她——而她,哪里又完美无瑕呢?
白继舜仿佛读懂了她的沉默,也看到了她内心涌起的波澜,他以坦诚的目光迎着她,语调平静而从容:“不要感动,这是我的自私。要那么好干嘛,这样已经够了。我在公司里只和几个男的聊,看那群女人作戏。你知不知道,我不喜欢这些女人,她们太浅薄了:有的哗众取宠,有的矫揉造作,有的装清纯,有的扮忧伤……”
看多了连续剧,萧竹薇平白地有了一股入戏的感觉。她略略咬了咬双唇,恶作剧般地问他,“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此时此刻,站在我面前的这位红颜,令我很喜欢,喜欢的要命。给你背首诗吧,不一定应景: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轧轧弄机抒。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见,脉脉不得语。”白继舜背完诗,接着又呵呵笑道:“这诗意多明快啊,可是辞藻既委婉,又含蓄,比现在乌七八糟的口水诗强多了。”
听着他时而古风,时而口水诗穿越时空的转换,萧竹薇也展颜一笑:“不就是想说‘盈盈一水见,脉脉不得语’吗?还绕这么大个弯子!”
“我这人做事必须有引子,直接说最后一句不行。就跟喝水,喝急了容易呛着。”白继舜停顿下来,狡黠地望着她:“美好的东西都在无意间,若清风抚身,通体清爽,却触摸不到。”
萧竹薇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她不愿意就此耽溺,想迅速拔腿而去。她一边往门口走去,一边朝他哈哈一笑:“公司里美女如云,姹紫嫣红。您还是好好地享受吧。”
白继舜见状,急忙喊住她:“等等!听我把话说完!——”
萧竹薇情不自禁地停住脚步,眼光朝他扫了过去,正碰上他热烈而期盼的眼神。“听说我完——谁是美女啊?唯有你是天然清丽,不著丝毫俗尘。我跟他们隔得太远,我跟你没有距离。你有让我心热的感觉,但我一直不愿意说。一只鸟儿在树上唱歌,我听得着了迷,不敢惊动她,怕她飞走了再也不回来。她们在我眼里没有性别,只有你使我常常感到心跳。我实在愿意埋在心底不说出来,因为害怕没了从前的无拘无束。”
白继舜大胆的表白让萧竹薇有一股突来的伤感。她不是一个封建守旧的女子,只不过,他们都是樊篱之内之人,自由之外之身。她缓缓地斟酌了语句,说:“白总,谢谢你。不过,生活太沉重了,所有光鲜的诱惑都让我望而生畏。请你原谅。”
一缕落寞随即蒙住了白继舜的眼神。
爱是自私的,爱意味着占有与独吞。萧竹薇可以理解白继舜的寂寞,然而,她真的不宜继续呆下去了。她拉开门,最后看了他一眼,悄然离去。
10
暴风雨悄悄地来了!
这天下午刚上班,说要召开民主生活会,刘清洛破例要萧竹薇去做记录。
在互相之间不着痛痒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后,会议有了短暂的沉默,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与紧张笼罩着会议室。好像大家都知道接下来要说到什么,箭在弦上,直等着有人拉开已经绷紧的弯弓。
萧竹薇隐隐地不安起来。不是因为她第一次参加这种会议,而是对于灾难的预感,她往往有着超出常人的直觉。
刘清洛是党委书记,会议的主持人。终于,在喝了好几口茶后,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而清晰:“下面是关于我的事情。有人举报我,说萧竹薇应聘到公司,说我上次和她到上海开会,”他停顿了两秒,似乎后面的话难以启齿,“有生活作风问题。”
一盆污水当头泼下,萧竹薇惊呆了!
最初的两秒钟,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种谣言怎么会与她有关?她怎么会被卷入这种可耻的是非中?但是,刘清洛说得那么清楚,那么慎重,大庭广众,众目睽睽,萧竹薇觉得自己被扒光了衣服一样难堪!
她脸上火烧一般,猛地坐直了,两手扶着桌沿,嘴唇哆嗦着大声辩解:“这是污蔑!污蔑!不可能的!”
没有人回应她。会议室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她愤怒的目光扫过刘清洛的脸,那是一张冷峻如铁的脸;她的眼光迅速扫过那些与会者,那些脸一张比一张没有表情,一张比一张高深莫测、讳莫如深,生怕萧竹薇的眼光粘在他们的脸上,烫着了他们!
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她听到刘清洛不紧不慢,却字字如刀地向某个人示威一般:“对付别人的攻击,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事实来堵住别人的流言!不是说我把人招聘进来了吗?那好,我解聘她!解聘了看你还能说什么?”
一道惊雷把她劈懵了!有那么一瞬,她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像被天罗地网罩住了一般。会议室里坐着的那些人,大概都在快意地享受着她的这种屈辱和羞愤吧!
进公司的这几年来,她一直对他彬彬有礼,尊敬有加,最近的上海之行,竟神思恍惚,以为他对她格外恩宠!此时此刻她明白了,她竟然不过是别人棋局上的一枚棋子!需要的时候,他愿意陪她游历盛世繁华的上海,飞过三万英尺的高空;不需要的时候,他把她扫地出门,踢到九霄云外,心狠手辣,毫不犹豫!而且,当他举重若轻地宣布他的决策的时候,竟然没有提起萧竹薇三个字,只用个“她”字,轻描淡写,替而代之!
他让她来作记录,就是让她听了这消息自我了断,而不必他对她当面宣布?在他眼里,她就草芥一般、卑微若此?!
她的意识慢慢地回缓过来,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一个清高的人竟然受到了如此奇耻大辱!难道,她需要为自己树一块忍辱负重的牌坊吗?不!一个已经被扫地出门的人,没必要杵在这里受人观赏了!
她腾地起身,拂袖而去。
萧竹薇回到办公室,整理好桌上的东西,拎起包,关了门,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公司大门。来到路边,她焦躁不安,左顾右盼,拿出手机,时间显示下午四点半。她想打个电话,却不知道可打给谁。她奔到路中间,想拦一辆出租车,可是出租车竟然绝迹了一般,半天都不见影子。终于,她顿了顿脚,拔脚就走,只想快点远离此是非之地,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她沿着雨后的街道急冲冲地往前走着,像一团被意外点燃的湿棉花,烦躁而又焦糊,散发着灼热的惊惧与无措。微微的凉风荡涤着她,她渐渐地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像一匹沙漠中的骆驼,尽管有时慌不择路,却总是嗅着绿草与水源的气息而行,——只有家,才是她永远的水源和绿洲啊。她渐渐地理清了茫然的思绪,发现困兽一般的自己在期待着外界的援救。毕竟,落水的人儿,谁不渴望等来一根从天而降的稻草呢?
事情一点儿也不复杂,简直一目了然:刘清洛只想着保护自己,只想着怎样才会让自己安全,于是,在关键时候,他把一个弱女子呈送上祭台,呈送给了幽暗之中的对手,保全了自己。
以前总觉得自己在生活和工作中有贵人相助,是因为自己好人有好报,以为会一直这么平静而美好。可是,会议上的这一幕,如一记响亮的耳光,让她措手不及。不是副总白继舜,不是司机,不是那些躲在后面放冷箭的同事,而是刘清洛!
公司里其他人欺负她且都不说了,现在,连一把手都向她举起了屠刀,她还能往哪里逃!她恼恨刘清洛,之前为什么一点儿消息都不告诉她呢?即使是在开会前透露给她,让她心理上预防着一点点也好。作为公司的一把手,他难道就没有站在一个普通女职工的立场上为她着想一下吗?一个女人,一个无辜被他牵连的女人,会因此蒙羞受辱,受到巨大的伤害!
他连累了她,却没有一声道歉;反倒为了讨好敌人,刺伤她的心口,还狠狠地剜了一刀。
她想去质问刘清洛,是她工作没做好吗?还是她在公司里有任何不良言行?他自作主张的上海之行酿成的后患已经对她够成了巨大的伤害,现在不仅没给她任何安慰,反倒还要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端了她的窝,把她赶下枝头,不管雨打风吹中她将是如何落魄……
生活再也回不到以前的安宁了。
11
萧竹薇没有告诉江俊廷,她不希望他知道。他在外面奔波已经够辛苦了,还要他为这破事操心,她于心不忍。再说了,本来空穴来风的事情,传到江俊廷耳朵里,他会作何想?会用怎样的眼神看她?家庭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所以,萧竹薇决定一个人扛,扛过去就没事了。
一个突然之间跌落云端、失去了幸福感的女人!
一份被野蛮屠宰之后、又粗暴置于祭台的供品!
接连几天,萧竹薇把自己关在家里,像一只受伤的母兽,独自舔着流血的伤口。她茶饭不思,精力不振,可又不得不强颜欢笑!她不能让单位的同事看她的笑话,她还要照顾女儿,还要照顾被她菩萨心肠接到家中的公公婆婆!
天气一天一天地变冷了,新雪也飘落下来了。雪落小城,落在所有高高低低的事物上,将一场浩大的温暖铺在了人们渴望已久的心田,引起人们的激动与欢呼,踏雪与出游。
萧竹薇渴望在自己灵魂的深处,也下起一场大雪,任她在北风中飞舞,任她在黑夜里飘扬,直到最后精疲力尽,无声地匍匐成千里冰封……
回家再对着公公婆婆强颜欢笑,她再也装不出来了。她要为自己减负,她不能把所有的担子都扛在自己的肩上,不能把所有的隐患都埋伏在身边。她该让公公婆婆迅速撤离这儿了,免得他们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否则,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她如何做人!
早上起来,萧竹薇对公公婆婆说:“您们这些天总说我忙,想回家去。我看婆婆精神状态也好多了,您们吃了饭后就收拾一下,我叫辆车把您们送回去。回去后有什么事,还是及时通知我们。”
她到超市去买了些营养品,又到菜场去买了菜,午饭时精心制作了三菜一汤:海带排骨汤、洋葱炒香肠、鱼块和西红柿炒蛋。终于要回家了,早已收拾好简单行李的公公婆婆如遇大赦一般,心情也好得很,吃饭的时候有说有笑。吃完后,萧竹薇将五百块钱塞到婆婆手里,领着他们下楼,到马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给司机交待好目的地,给了车钱,车子一溜烟地开走了。
家里顿时显得空旷起来。萧竹薇打开门窗,冷风呼呼地吹进屋子,她开始做里里外外的卫生,脑子里装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搅得她丢三落四的。
她该怎么办呢?她就这么灰溜溜地被辞退了吗?一个莫须有的理由,一个没有担当的领导,让她灰头土脸地窝在了家里。她应该去辩解,应该去学秋菊打官司吗?她不想遇见那些人,也不想再跟那些人打交道了!可是,难道你就不想挽回自己的清白,维护自己的权益?萧竹薇简直无计可施!
如果真要找一个人倾诉,她想来想去觉得这个人竟然只可能是白继舜。太亲的人,怕伤害了;太远的人,不值得信任;惟有不远不近,不亲不疏,却有着朋友与亲人般默契的人,才是此刻的选择。那次婆婆发病,她不是也毫不犹豫地请求他支援了吗?
可是白继舜,他在会上未吭一声啊!枪打出头鸟,那么敏感的时刻,所有人明哲保身,鼻子里一丝大气都不敢出,何谈来为她鸣不平呢?
在这个世界上,多的是灰姑娘,没有人为她们振臂高呼,更没有人为她们赴汤蹈火。
12
正在她过得暗无天日之时,一个高中同学打来了电话。他还不知道萧竹薇已经离职的事情,开门见山地央求她帮个忙。
同学在一家化工厂负责,厂里这次策划了一期关于化工厂项目主研人的专访。专访是涂料报的记者采访后撰写的,他很不满意,但一时又说不出来应该往哪个方向深入。“我手上有篇报道,感觉逻辑很混乱,你帮不能帮我看看——你是我们班上的才女嘛!”不由萧竹薇分说,同学补充道:“我把文档发到你QQ上。”
“那,好吧。我现在就到电脑上登陆QQ去。不过,能不能达到你的满意程度,我不敢保证。”同学的期待让她拒绝不了。再说,闲着也是闲着。
文章有点长,采访对象是工厂里新来的博士。也确实有点乱。萧竹薇初看了一遍,开玩笑地说:“这大概是实习记者吧。”
同学发了个调皮的表情,“我也觉得。”
萧竹薇本来没情没绪的,加上文章里面有许多专业术语她不懂,她勉强打起精神看了一会儿,把她的意见发了过去。想了想,又怕自己的思路让同学笑话,补充道:“也许我的观念已经很老土了,不适应现在的新理念、新写法。但你要我看,我是恭敬不如从命啊!”
没料到同学竖起大拇指,“你真棒!还是宝刀不老啊!几句话就如醍醐灌顶,令我茅塞顿开!我马上让他们照你这个思路去重写!”
萧竹薇脸红了,“你糊弄我吧?你真的认同我的观点?”
“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才情天纵,青春不老!”同学一气呵成的激情。然后他寒暄到,“近来过得好吧?”
“还不是老样子。”萧竹薇客气地敷衍道。说完了,又觉得自己太压抑了,不如趁这个机会聊聊也好,免得得了抑郁症。
她索性拨通了同学的电话,一古恼地倒了出来:“我遇到很大的麻烦了,感觉自己挺不过去了。老总也许被纪委盯上了,有人落井下石,说我和他相好。本来我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但老总现在为了避嫌,为了保全自己,他竟然要辞退我!你说这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的冤枉和笑话!”
“啊!?”那边也被这一席话炸懵了。
“辞退了?”他追问。
“没正式通牒,我自己没再去上班了。”萧竹薇咬了咬嘴唇,哽咽道,“反正我也就一平头老百姓,无所谓名誉和地位,也不想去争个水落石出。你说这样是不是特别窝囊?若不是看在女儿份上,真恨不得死了算了。”
“别别别,不要瞎想。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再说了,你厂子那帮人乱七八糟的,辞职也没什么了不起!”同学停了停,问:“你老公知道吗?”
“我没告诉他,也不想告诉他。他不在家里,知道了也是无可奈何,白白地跟着心烦。”萧竹薇说,“我现在只对你一个人说了。你不会笑我吧?是不是?”
萧竹薇脆弱之时的信任,令同学非常感动。他发自内心地说,“你说哪里去了。在这种时候你能够想到我,我很欣慰,说明我这个同学没有被你遗忘。”顿了顿,他又问,“你打算怎么办?”接着轻松地一笑,“不如你来我厂里吧,帮我坐镇总经办。凭你的能力,我相信完全胜任。而且,待遇绝不会比在原来差。”
萧竹薇心里一惊,她只是想向他倾吐内心的苦闷,没料到他瞬间就为她安排好了退路。那么热情,那么贴心!
“我,我是说现在处境很尴尬,无脸见人。但没求你收留我……”萧竹薇的脸红了,她不希望被同学认为她是想借机靠近他。
那边哈哈大笑!“我怜香惜玉,偏要收留一个落难的美女,有罪吗?”
连日来,萧竹薇沉溺于颓废悲观之中,来自同学的这艘诺亚方舟的出现让她受到了巨大的鼓舞。
13
冬天一天天地临近,无孔不入的寒意瑟缩着人们的手脚,举报事件更使公司里里外外都笼罩着一股讳莫如深的寒意。许多人心里因为寒意的入侵显得空洞而迷惘。这种感觉于白继舜更甚。
饭局散时,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雨声滴落在饭店前面碧绿的芭蕉叶上,一种彻骨的寒冷与孤单令他无所适从。他没有回家,进了一间茶馆,找个座位坐下来,叫了一壶茶。昏黄的灯光下,茶香缭缭升起,微薄的醉意中,一些模糊的面孔飘然而来,纠缠起他无处安放的灵魂。
在公司里,他与人为善,幽默风趣,一直自以为是一个大大的良民;现在才发现,原来,这样衣冠楚楚的一个人,他的心里也住着可怕的魔鬼,当嫉妒积聚到极致,那只一直潜伏的魔鬼便张牙舞爪地跳将出来,肆意妄为,伤害无辜!
萧竹薇是多么珍爱自己,像一只精巧美丽的小鸟爱惜自己的羽毛一般;他也是多么珍爱她,曾经连与同事们说说她的笑话他都舍不得,却竟然鬼迷心窍地朝她泼下了污水!
那次会后,她再没有在公司露面,一个蒲草般柔弱的女子,她爆发出来的刚烈令他始料未及,也令他肃然起敬。是的,他没有看走眼,她的确值得他敬重,值得他倾心。
他的本意是让刘清洛不舒服,可是事件的结果于刘清洛毫发无损,反倒是萧竹薇,伤得体无完肤!他恨自己的愚蠢,恨自己做了躲在暗处的小人,恨自己无中生有的举报毁了她的名声,砸了她的饭碗,伤害了她一颗与世无争的心灵。
他回忆起会上萧竹薇投向他的求助的眼神,而那时,他轻飘飘地扭过了头,避开了她。白继舜哪白继舜,你他妈还是个男人吗?做了坏事,为什么不敢担当?他放下手中玩弄着的茶杯,抬起胳膊,狠狠地扇了自己的两巴掌。
突然间,白继舜内心里涌起一股冲动,——他真希望此时此刻,萧竹薇就安静地坐在他对面,菩萨般地聆听他的忏悔,她是否会原谅他,已经不重要了!
再也不能躲避了,就在今天,就在此时!他一刻也没有犹豫,准确地拨出了那11个号码,——至于如何开口,他并没有多想。
可是,决绝的小女子,不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14
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与其缩躲在家里饱受煎熬,不如出去走一走,散散心。那么到广州吧,看看江俊廷。
也算是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可是女儿含嫣怎么办?早晚都要陪护,生活学习都要关心,况且,她不能泄露关于自己的一点风声,让女儿知道了担心。含嫣正是花儿一样绽放的年龄,应该无忧无虑,快乐成长。
萧竹薇说要去广州,一边做好含嫣的思想工作,一边与母亲联系,让含嫣到外婆家住宿一周。虽然是娘家,也还是把牙膏牙刷等洗漱用具、换洗衣服,以及床单被套等带去了一整套。
给每天早晚接送上下学的师傅打电话,说:“我出去一周,江含嫣下车地点变更了,麻烦您这几天晚上在四牌路口停一下,让她在那儿下车。”
对母亲说:“您年纪大了,也不多麻烦您,只要做一件事,每天下晚自习回家时,您在路口接她一下。”
对含嫣说:“妈妈去看爸爸,只去一个星期时间,很快就回来。你还是照常上学,除了晚上在外婆家睡觉,学习生活规律也没怎么变。一定要记得在四牌路口下车,我让外婆九点半在路口灯下等你,接你。”
安排妥当后,萧竹薇关好家中各处门窗,简单地背了一个包,踏上了千里探夫的路程。一百八十元的车票,下层卧铺,很好,高了她还怕被车子晃下来呢!
车到毛嘴,拐进了一个厂院,看样子是个自发的候车点,地上到处散放着行李,有许多人在买毛嘴卤鸡。车门开了,卤鸡浓郁的香味趁着风飘进了车内。毛嘴卤鸡香飘江汉平原。冲着这名气,萧竹薇也买了一只,用塑料袋着,刚出锅的,还冒着热气。
长途客车在路上停下吃饭,萧竹薇跟着胡乱地扒了几口,她没有心思。很快就要见到江俊廷了,激动是激动,但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悲哀却像打开了闸门似的往外窜,让她恍惚觉得自己是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江俊廷却并不是荣华富贵的薛仁贵。他起早摸黑,含辛茹苦,并没有“生意兴隆通四海,财运茂盛达三江”,依然十分辛苦而卑微!当然,她相信自己的丈夫并没有另觅新欢,节外生枝。
想到这里,鼻子一酸,眼眶就热乎乎地潮湿了。
漫长的旅行进入了黑夜,繁华的广州以它的满城灯火迎接着远方的陌生来客。一路上与江俊廷联系着。清早起床送货到南城的档口;下午三四点钟时,他在中山大市场看布料;五六点钟时,他把进回的布料送到染房;晚上八九点钟,前一天送到裁房的布已经裁好了,他赶紧将裁片送到了加工厂。然后,他就到大塘地铁口等萧竹薇。
终于到大塘停下,车门打开,一股冷风随之进来。她背好包,提好毛嘴卤鸡,走到客车门口,见路边一个人正伸着头朝车上张望。明明是江俊廷,人却瘦了整整一圈!
她走下车门,江俊廷迎上来,接过她手上的塑料袋,说,“很饿吧?你喜欢吃粥,我带你去吃潮汕海鲜粥,保证你觉得好吃!”
双目交汇的瞬间,萧竹薇的泪水忍不住往外涌,酸酸的,热热的。他的眼神是熟悉的,笑容是熟悉的,消瘦的身形却是那么陌生!她想着自己老实巴交的男人像拧紧了的发条,在各个市场各个作坊间仓惶奔走,瘪着肚子挨饿,光着脑袋淋雨,从前少言寡语的一个人,却不得不逢人开口问好,见人点头递烟,赔尽笑脸,说尽好话……
江俊廷却一笑,身上混含着的烟草味道也扑面而来:“哭啥呢!不缺胳膊不缺腿,只不过瘦了点,瘦了更有精神。——你以前不是老嫌我胖吗?”
萧竹薇振作精神,努了努嘴,说,“给你带的毛嘴卤鸡呢!”又伸过胳膊,主动去搂江俊廷的腰,不无哀怨地娇嗔道:“跟换了个人似的,碰都不敢碰了!”
现在,他们不再孤单了。凌晨的上冲街道,依旧明亮的街灯照耀着他们。他们沿着一条弯曲的小河往前走着,河岸长着高大茂密的榕树,榕树底部盘根错节,粗壮的根须裸露在地面,甚至延伸到空中,甚是壮观。她的手被他牢牢地牵着,他曾经光滑柔绵的手掌满是粗糙的裂纹,硌得她心里生疼:他的老公,已经磨砺成了广州街头的老榕树!
想到是久别重逢的夫妻,萧竹薇就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想到是探望老公的留守妇女,她也觉得踏实;想到身边的这个人,他的后院已经燃起烽火,狼藉一片,而她还对他封锁着消息,不禁气短了,悄悄地神伤。
——不管怎么样,她毕竟来到了他身边。一个女人,难道不应该和自己的男人长相厮守吗?
15
出租屋内,一桌一床,阳台上开辟出狭窄的厨房和卫生间。床是之前的房客留下的高低床,江俊廷睡在下铺,上铺零乱地堆放着五颜六色的衣服。
萧竹薇随手拿起一件黑色豹纹裙子,好眼熟的露肩网纱小短裙;翻呀翻,又翻出那件黑红拼接的斜肩裙子。看到她脸上好奇的神情,江俊廷就解释,“这就是样衣。当初发给你看过。每做一款出来都有样衣留存。”
“一直做的都是这种衣服?”萧竹薇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言语酸涩地加重“这种”两个字的语气。
江俊廷毕竟是懂老婆的,他知道萧竹薇不是吃醋,而是心疼自己的男人打着在广州做生意的旗号,其实却活得如此苟且。他爱怜地搂过她,又好笑,又无奈:“我的小娘子,我也不想饮盗泉之水,也不想受嗟来之食呀!但现在搞服装这行,我们一没有雄厚的资金,二没有强大的团队,只适合做这种成本较低、市场需求量相对较大的类型。最初来的两个月,没有方向,没有经验,做的衣服销不出去,带来的本钱基本都亏光了。幸亏老天保佑,鬼使神差中出了两款爆版,接连补货,五、六月份就回了本。后来慢慢摸索,就一直很稳定了。”
“还亏过?你怎么没告诉我?”她愕然地望着他。
“告诉你有用吗?除了白白地担心。好在很快就挺过来了。”江俊廷宽厚地一笑,“但是,最近大形势很不乐观,东莞扫黄以来,整个夜店服市场都受到了影响。”
萧竹薇想不明白,脱口又问:“我们这服装还与东莞有关系?”
“小姐都回老家了,衣服没人穿了呗!”江俊廷脱口而出。
萧竹薇扑哧一笑,说了句俏皮话:“也是,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
江俊廷停顿了一下,似乎本来不想说的话,最终决定还是说出来:“现在好多档口都联合起来搞网店了。网店就是把人力财力整合起来实行一条龙经营,采购、生产、销售各自分工,销售的在网上接订单,那些老顾客足不出户就可以收货,不必舟车劳顿来店里进货,实在便捷许多。从往后的发展来看,网店是大势所趋。这半年来,前来打货的客户少了许多,档口整体的生意很不乐观。而且,东莞扫黄,对我们这些做夜店装的档口来说更是雪上加霜。”他怕这些话吓着她了,改了口,安慰她:“我们档口的生意还好,把今年捱过了再说。”
萧竹薇听了他这番话,肚子里的算盘珠子也拨拉了几下,顺水推舟道:“不如我们也开网店吧,换个方向,比如做童装,小孩长得快,需求量应该也很大。我辞了职过来,你生产,我销售,咱们开个夫妻店。”
她隐瞒了已经离职的事实。
江俊廷一口否定:“这怎么行?给我乖乖在家上班。含嫣马上就要高考了,一个女孩子,更需要你陪伴。你在公司里,虽然工资不多,但旱涝保收。我已经停薪留职,你再跟着出来,生意不好怎么办?那不是一家人都要饿死?是好是坏我也要把这两年撑下去。你不要七想八想了,一心一意帮我镇守后方。”
萧竹薇一言不发,刚刚明亮起来的眼神又慢慢黯淡下去。
没有小别胜新婚的缠绵与陪伴,江俊廷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到加工厂收货,搬运到上冲牌坊处拼车,货到南城后,他再一层一层扛到七楼自家所在的档口。这样一个上午就过去了。下午,他就选购各种布料,送去印染,或者直接送到裁床那儿打版裁片,再把裁片打包送到加工厂。在他陀螺般的运转下,第二天,这批衣服就出现在了南城的档口。
萧竹薇在广州呆了一周。她每天和江俊廷同时起床,一起到各个市场和各个作坊进货、送货。在远离家乡的广州,在无数致富神话诞生的上冲,他们不是哆嗦悲哀的寒号鸟,而是一对荣辱与共、生死相依的天涯同命鸟!
那一周寒雨霏霏,雨水一直没有停歇过。她陪伴着他,上冲、中大、南城,羊肠般的街巷,迷宫般的市场,寒风冷雨中,好好的一双靴子竟然走烂了,晚上回到出租屋,从靴子里拔出来,袜子和脚竟然浸满湿湿的泥浆。昏黄的灯光下,萧竹薇看着浸满泥浆的双脚,泪水无声地淌了下来。不是因为自己的脚受了委屈,而是想起老公独自在外打拼,忍受了无数的寂寞与心酸,承受着无数的责任与委屈,未来不知还将有多少泥泞等着他去无畏地趟过!
这个她千里投奔的男人,生活的重负已经让他不堪承受,她不能再添压力,她得为他分忧,为他承担。她得放下颜面,矮下身段,继续成长,修炼成为一个百毒不侵的坚强女人。在他的后方,她不仅仅是妻子,还是母亲,是女儿,是媳妇,她是她们心头的雨伞和铠甲,是她们生息的依靠和力量。她已经不可以再虚荣矫情、意气相拼而傲娇地拂袖而去;破帽遮颜,她得重新融入生活的车水马龙。
她装了一肚子的秘密从故乡逃来。现在,还得装着一肚子秘密,默默地跨过长江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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