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古塘月五

古塘月(五)

文/吴徐航五、忽然急鼓催将起,似彩凤,乱惊飞

小镇一年四季都是不寂寞的。清明刚刚过后,西街又热闹了。

西街北边的藕池,是小镇一年当中最先透露夏信的地方。立夏以后,岸边倒挂的垂柳轻轻地拂过湖面,和煦的东南风吹起阵阵涟漪,湖的一角几支尖尖小荷亭亭而立,时时的有几尾小鱼嬉戏于岸边的浅水中,湖的西岸几棵如盖的楝树绽出了紫色的花蕾。多少年来,这湖已成了小镇西街人生活的一个部分。湖北岸边是西街各家各户的后门后院,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些人家家家临湖筑有石级,大户人家是宽宽的,小户人家有窄窄的,石级也称浆擦档,这里多半是女人活动的地方,淘米洗菜浆洗衣物不用出家门,隔岸望去,总会看到几家河埠头,梳着头髻的女人单腿跪在石级上,举着棒椎敲打着粗布衣物,“嘭嘭”的声响随水波一漾一漾荡开,女人们蹲在水边手里劳作嘴里与邻里交谈,有时遇到熟悉的人,隔湖也大声地聊几句,许多闲事碎语就这么借着水面一漾一漾的波圈来回传递。湖的东面和南岸边也都筑有宽宽的石级直抵湖面,供几乎半个小镇的人家使用,清晨挑担提篮来赶集的乡下人,也会在这里歇歇脚,洗洗手脸,给青菜萝卜淋点水,给鲜鱼活虾换换水。

藕池的水是活的。藕池的北边是一条东西走向与街平行的黄泥路,它向东延伸直到石头庙附近才与青石板铺就的街会合,西边与西街梢头的塘会合,这条路大都是乡里人来往的,它的北面有一块空广的滩场,滩场外便是后湾了。藕池与后湾有一条渠道相通,那渠道在地下穿过泥路、滩场,由四方的长石块砌成,一尺宽一尺高,调节着内外的水位,只要后湾不干,湖水就四季都是盈盈的清清的,据说很少有见底的时候。

夏天的藕池是孩子们的世界,每当楝树刚开花,几个顽皮的男孩就躲开大人偷偷地去池里游泳了,他们嚷嚷着“楝树花开,滹浴买棺材”,一个接一个、一步接一步地跨下石级双脚慢慢淌入水面,再撩起一掬水拍拍鸡皮疙瘩的胸膛后,然后整个身子便一下蹭入了水中,湖面上顿时飘起白色的水花和阵阵的喧哗。湖水一天比一天暖和,孩子们也一天比一天更多的疯在这水世界里,年幼的双手攀着自家带的木脚盆,扑腾着双腿学划水,“扑通”一声脚盆翻了,喝了几口水站起来又扑腾开了;年长的几个一个猛子扎入水底,好一会才在湖心的水面露出了笑脸;他们争相比潜水比踩水比划水,撩水泼水嬉戏闹闹,“我踩到了河蚌!”“我摸到了螺丝!”“啊!一条水蛇!”西边的湖面沸腾了,孩子们赤条条的身影和白花花的水波此起彼伏,直到日落西山家家炊烟绕绕,孩子们才在岸边大人们一声一声的唤叫中依依不舍地离开。

孩子们走了,藕池平静了,夏日的晚风把漂在水中的黄菜叶、泡沐等垃圾轻轻推到池西岸边,一晃一晃地吹成一圈一圈的月牙状,于是大大小小的鱼们便聚集在这斑斓的月牙下逐食悠忽,明天又还给人们一个明净的水面。

小镇的大人们已经惯了,一则忙于生计忙于应酬,没有太多的时间管孩子,再说,孩子在藕池里玩,也绝对放心,玩去吧龙图老爷管着呢,即便是初夏时光湖水凉凉的,也很少阻拦。每年夏天,西街人总会听到别处孩子玩水酿大祸的,但是藕池里淹死人的事从未听说过,小镇人深信,龙图殿的包大人镇着呢,这水鬼湖怪的谁敢动弹。

乡间的百姓有自己的信奉自己的寄托。他们既渴求生命的平安也希望生活的平等,既信仰天地神灵也景仰仁人君子,如果说供奉石头庙的石头菩萨就是他们对生的本能的寄托,那么供奉龙图殿的包大人则是他们对生的精神的追求。

事实也正是如此,当告别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生活时,当安居乐业日有余粮时,人们在倍加珍惜生命的同时,也倍加希冀人生的尊严,倍加重视实现自身的价值,然而当需求被现实否定以后,希望也显得渺茫起来,于是一些前贤被神化了。例如人们敬仰清官包拯日断阳夜断阴的神的本领,敬仰其爱民如子刚正不阿的高风亮节,于是,江南江北的许多城市和乡村就有了或豪华或简陋的龙图殿建筑,都供奉黑脸的包大人,就如与他同一朝代的工部侍郎张勇因在湘湖修筑石塘数十里造福了沿湖百姓后,许多地方都修筑了张神殿供奉以冀他永显神通管住水患一般。

小镇的龙图殿始建于何时已无从可考,据邢家年长的老人说,少说也有几百年了,自打小镇第一回请来徽班演《龙图案》后,小镇就供奉起了这位黑脸包青天,多少年的香烟缭绕,多少年的晨钟暮鼓,龙图菩萨替代了龙图大学士,职能变了,最初赢得百姓信赖爱戴的人格的特征隐去了,随之显性的是被时世赋予的神灵的特征。

龙图殿建在西街,正门朝南当街而开,半圆型的门框黑色的铁皮铜钉大门,进门的左右两边栅栏内立着执琵琶捧雨伞托塔操蛇的四大天皇,小镇人不懂九重天上仙班的排行,他们只按自己的认识去思考:总不能让龙图菩萨自己看门,再说他生前也是天上的文曲星,请四大天皇守门也合情合理。龙图殿分前后三进,第一进是大殿,正面朝南坐着龙图菩萨的塑像,与别处的龙图殿不同的是菩萨的双脚踩着一条鱼,案头两边是张龙赵虎和王朝马汉,头顶匾上写着明镜高悬,两旁的木牌是肃静回避,仿佛古戏中的开封府大堂。第二进是是人们祭祀的地方,两厢是饮食休息处。第三进正中是龙图菩萨审鬼的地方,旁边是鬼魂、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的居所,神秘幽暗恐怖,因而很少有人进去。

龙图殿的后边紧靠藕池,是用长方型的块石从湖底一直垒到高出湖面八尺许,然后才砌砖筑墙的,因此龙图殿没有后门,而且北墙上连窗也没一个,凡有事都得从正门出入,即使水性好游过湖面,要攀上一丈多的墙也是不容易的,再说那是龙图菩萨的地盘,孩子们戏水也不接近那一方,并且因为墙高遮阳,那一片水也是凉凉的。据说,最早的时候藕池里是有水怪的,是一条硕大的黑鱼常常害人,后来龙图菩萨镇住收它做了自己的坐骑,藕池才平安了。偶而有那家孩子不当心掉下池里喝了水,即使神事不省也不必惊慌,人们只要把落水的小孩倒背在肩上,从湖北边一直绕过湖西转到街上,一路走进龙图殿,点上一支香烧上一串纸,在明镜高悬的大堂上倒扣一只铁锅,把孩子仆在锅底上,一会,溺水昏迷的孩子便哇哇吐出大口的水醒了,人们说菩萨出门去了,黑鱼野性不改得空又作怪了,瞧,一点香包大人知道家里出事立马回来管了。于是家长千恩万谢,又烧纸钱又磕头,青天大老爷又成了人们生命的守护神。

五月端午是小镇人的大节,这一天小镇有一项很重大的活动——较龙。

过了小满,天气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小镇人厌厌的梅雨也趋尾声了,等到夏至以后,熏熏的南风、腾腾的太阳把田头地角屋里院边吹烤得干干的焯焯的,一点点火星便会引起泼天大灾,尤其是小镇北面的沙地里,农居多是草舍,几根毛竹竿支撑的屋架上披几片茅草或稻草苫,哪禁得祝融老爷光顾折腾,往往是一星火绵延几家甚至几十家,有时候风助火势,带火的草苫飞过弯弯的小河,殃及对岸人家。因此小镇人在安居乐业的同时虑及了防火灭火,“龙”便是这特有的消防器具,也成了小镇人生活实力的一个象征。

“龙”是较为原始的消防器,主体是一个高约五尺长约七宽约五尺上下密封的椭圆型木桶,木桶内装有利用杠杆和活塞原理的机关,操纵机关的是木桶顶上海碗粗的木杠,木桶顶上的后盖是可以翻动的以便及时倒水,木桶顶上的前端有一根粗粗五尺多长的铜瞄子,象一尊炮,使用的时候,人们往木桶里装满水,十六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分别双手一上一下紧压木桶两边的大杠,于是龙座内的活塞上下运动,把从水压出瞄子喷出来。取名“龙”大概有两层意思,一是取其意,龙是天上的神灵,能够兴云布雨,可以和祝融老爷斗上一斗,二是取其形,这器具能喷出高高的水柱有龙一样的能耐。

其实,最要紧的还是巍然挺立在“龙”座上把握水管的指挥者,乡人称为把“瞄子”的,也称龙头,他是龙的灵魂。

小镇的“龙”在南沙几十里是很有名气的,大大小小的共有五支,其中最大的数西街邢姓家族安放在龙图殿左侧龙房的“永安龙”和东头赵家祠堂的“久安龙”,中街的一支和还有其他其它两支要小一些。无论哪里有火情,只要听到一路传递的火铜锣声,小镇的“龙”就会迅速自行出动,不计任何报酬,这自然也算得上是一项公益事业,邢家“龙”的所有权其实是股份制的,邢家老大无非牵头而已,例如西街几家有门面的药铺、米行、杂货铺都有股份,诸家也时时的出些费用。

小小的一支“龙”,排场是不小的,光水桶一百副就有担水队员几百人,还有抬“龙”班、赶水班、打旗的、扛云梯的,敲铜锣的等不下几十人,这些人平时都从事各项各业,听到火警各就各位职责分明且都是义务的,平时器具维修添置的开销,都是几家按股支派的,当然最后都是邢家包底的。管龙房阿虎伯是邢氏家属的一个老鳏夫当过龙头,七十来岁了长年住在龙房捎带为龙图殿看门,很尽职,每每定时把百来副木水桶挑到河浜去浸泡,把铜锣抹得亮亮的,把云梯、挠钩、钉耙、铜球火把等摆放得整整齐齐,把龙拾掇得干干净净。

五月初五一早,家家门上插起了一把一把青青的散发出阵阵浓郁香气的艾叶、菖蒲叶,镇上的药铺里雄黄、藿香、薄荷、槟榔、蜥等早已包扎停当保本出售,西街的天承堂等药铺还免费赠送些给街坊邻居。做香囊是小镇妇女显摆手艺的好机会,姑娘、媳妇们用五颜六色的丝线在绸缎、洋布上绣出小幅的花鸟虫草,缝成圆形的桃子型的元宝型的等各式夹套,里面再装上各式香料,上面口子上穿上几股丝线,抽紧了打上一个丝线的蝴蝶结作挂环,下面用五色丝线做缕缕流苏,很是精巧。女人把香囊挂在右侧胸前的琵琶扣上,男人把香囊掖在腰带上,走到哪里都是香香的,更高兴是孩子,他们把香囊挂在脖子上,时不时的拿到鼻子下嗅一嗅,还时不时的拿起来互相比一比,你是富贵花我有百灵鸟,你是千里马我有花金鱼,有时候互相换着戴,从头上套上又摘下的,把丝线弄得黑乎乎的。

端午前好几天,大太太就让陈嫂去天承堂药铺采来了雄黄等药料,邢家院里的几个女人就忙开了,寻面料、描花样、配丝线很是认真,谁也不想被人说没用,在小镇女人除了相貌可比的就只有女红了,相貌与出生一样是父母给的不得挑拣,但尚可修饰装扮弥补遗憾,那女红就更不应后于别人了,笨鸟先飞人人都应该可以做到的。向来,邢家院里数莲贞的香囊做得好,花样清新、色彩和谐给人栩栩如生的感觉,本家的几个侄儿媳、侄女都找她相帮,她为人随和终是一一应对,还必定为家里人都做一个不同花样的香囊,今年也一样,她早早地就在准备了,给大哥大嫂的是松鹤长青的图样,给士清士云绣的是灿灿的桃花和翩翩的蝴蝶,给几个侄儿媳绣的是牡丹月季,给小孩的是金鱼奔马图,给陈嫂的是母鸡和小鸡图,另外她还精心地做了两个,一个是幽香的兰花,一个是映日莲花,打算留给自己。

自去年士生病重后,大太太嘱咐儿媳几个不许孩子随便进出小书房,一是防余大夫说的传染,二是让士生静养,清明扫墓归来,这禁令便渐渐地淡了。今天放学,中饭后,几个小妹妹和几个小侄儿嚷嚷着来到士生的身旁,给二叔看四婆婆给做的香囊,一个一个地争说自己的漂亮,冒汗的额头上用雄黄酒抹了个“王”字,口袋里装着还发烫的炒罗汉豆,小的几个手里捏着经冬未见的嫩黄瓜和青壳鸭蛋,那是把生鸭蛋凿一小空后塞进一只干蜥,蒸熟了拉出蜥子,蛋专给孩子们吃的,据说有败毒的功能,吃了夏天会少生痱子和疮。看着侄儿侄女们欢快的神情,士生仿佛回到了童年时光。

突然,小侄女丫丫拉住了士生的手说“二叔,你怎么没有香囊,四婆婆那里还有,我去给你要一个来。”说完,小姑娘噔噔噔地跑了。

午饭后,莲贞和大嫂她们一起洒雄黄酒、烧药料烟、煨葱管小蝌蚪等,忙完了才回到楼上歇息。忽然小丫丫随脚跟进了房门,一边说一边顾自踮脚拿起梳妆台上的一个香囊说:“四婆婆,二叔没有香囊,您也给他一个吧!”

未及莲贞醒悟过来,这灵巧的小姑娘已经拿了那个绣着莲花的香囊噌地下楼去了。

莲贞怔怔地愣在那里。我就没有想到给阿二做一个,全家人都有了,唯独忘了他,大嫂知道了会有想法的,可是,他是省城的读书人,对这乡里土气的东西定是不屑一顾的,这小丫头怎么就这样拿去了呢,难道是他的意思,这种小东西怎么会呢?

几个小的一边吃着黄瓜等一边议论今天下午的一件大事——去看较龙。士清姐妹和大侄儿龙儿等几个是看过的,凑在一块兴奋地回忆着以前看到的较龙场景,引得丫丫几个再也等不及了,一个劲地催着出发了,于是又一哄而出离开了书房。

士生看着小丫丫递过的香囊迟疑了,尖尖小荷上三两只蜻蜓,一色的黑线绣成,仿佛是一副袖珍的水墨画,这是她给自己的吧,淡雅而不事彩饰,也真是她自己的写照,为什么她独给我这个呢,该不会是小丫丫自作主张拿来的吧,如果这样就应该还给她,不过这小玩意儿真的很可爱,我收起来回头再道谢就是了。

士生看了又看后把香囊塞入了枕头套内,慢慢地停住了手,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妥,顿了一会便一仰头站了起来,想那么多累不累呀!看“较龙”去。

莲贞是被士清姐妹和士龙媳妇几个年青女人拉下楼去的,今天镇上人家的男人女眷都去了北边后湾旁边的灰堆场的东西两侧,那里是看“较龙”的地方,家家户户都早早地摆好了长条板凳,争看这一年一度的热闹场景。

好天气!浅蓝色的天空竟无一丝云彩,金色的太阳挂在正空中,后湾宽广的水面波光粼粼,湾北岸的水杉树泛着亮光,水边的小草亮晶晶的,湾南岸空广的灰堆场中央,五面分别绣着永安、久安、平安、昌安、太安字样的杏黄大旗猎猎起舞,龙旗下五座龙静静地蹲在那里,刚釉过的龙座闪着似黄似红的神秘色彩。

来了!每座龙上站起了各自的首要人物——龙头,每个人的颈上都挂着一个警哨。

永安龙上的是大伙熟悉的左手阿炳,五十岁左右,五短身材,戴着铜帽,身穿斜领黄衫,腰上扎一条雪白的五寸宽的长长汗巾,脚登一双彩色的布条结的凉鞋,古铜色的脸上油光光的,一副好身板,像戏里镇守边关的杨六郎。

东街久安龙的龙头和龙座一样的光彩照人,龙座是崭新的,听说东头赵家为拣回以往几年输掉的面子,用上好的四十九斤铜、四十九斤锡、四十九根杉木打了一座结实的新龙,龙头是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穿一袭淡灰的竹布长衫,下摆掖在腰带里,黑色的厚底布鞋,像戏里的靴子,好一似银铠小将常山赵子龙。

昌安龙、平安龙、太安龙的龙座上也都站上了各自威风凛凛的龙头。

灰堆场沸腾了,后湾沸腾了,南北两岸的警戒线外、远处楼房的窗户上、灰场周围的柴禾堆上、树桠叉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大人和孩子;湾边的柳树丛和芦苇丛边站满了许多小后生,灰堆场警戒线外的凳子上也站满了人,人们在议论在呼唤在猜测在争论,都希望自己家族的龙一展神威,当然最较劲的还是赵、邢两个家族。

永安龙较龙夺魁已经好几年了,左手阿炳仿佛就是永安龙的化身,一年中小镇远近总有三两起火灾,只要永安龙到只要左手阿炳到,街坊邻居就会相互庆幸:有救了!

左手阿炳十八岁的时候就是邢家过塘行的一个好“脚板”了,不顾摆豆浆摊的毛脚丈母娘的反对,年轻气盛的他拜了老龙头阿虎为师,学会了把瞄子,未婚妻阿凤到是支持他,还给他做了双厚底布鞋。第一次上龙座把瞄子阿炳觉得好威风,将全身的力都运到拇指上,只想获胜暗自告诫聚些力再聚些力,等到实在按不住时他忘记了师傅的说的移动而猛一松拇指,只见水柱呼的直射出去,足有一百米远,人群中一阵欢呼,阿炳却只觉得天旋地转右手钻心的痛,原来是水的冲力折断了大拇指。

摆豆浆摊的岳母是现实的,只希望女儿和阿炳安安耽耽地做活过日子,无产业的人是卖日度生的,没有功夫去做不挣钱的公活,并且劳苦人要的是健全,右手废了拇指如何学手艺养家湖口,于是对吊着一只手的阿炳待理不理的,她不愿意让女儿跟着阿炳受苦受难。

阿炳是个拿得起也放得下的汉子,看到未来丈母娘的态度,就先开口退了婚。

阿炳的未婚妻阿凤是个勤快的大姑娘,梳一条粗粗的长辫子,整天在家忙里忙外的,洗黄豆,推磨什么活都干,一有空还挑花边贴补家用,自从和脚板行的阿炳订亲后,一直为未婚夫的身强力壮又心地善良暗暗高兴,虽然阿炳每回来家她都不敢抬头正面看一眼,但是她知道自己与这个小伙子是前世定的因缘,听说阿炳右手受伤,很着急想去看又不能,想问又不敢,看到卖豆浆回来的娘阴沉的脸色,以为娘是为阿炳着急,谁知憋了半天娘竟说阿炳已是废人,以后怎么能养家护口,他已来退亲了。阿凤没有想到娘竟会这样,默默地哭了,抽抽泣泣,一边推磨一边掉泪,这个刚烈的女孩想的是今世无缘等来世,情急之中投了后湾。听到阿凤投水的噩耗,阿炳整日不言不声,还悄悄把预备成家的几个结蓄,悉数写到了永安龙的化缘本上,从此苦学用左手摆弄瞄子,成为永安龙的一代龙头,邢家族人说阿炳的一身是与永安龙缠绕在一起的了。

五面杏黄色的龙旗下,五尊龙静静地蹲在那里,阳光下龙座通体闪亮,几个威武的龙头在龙座上站定了,只见他们一摆右手,各龙的揿龙手上来了,十六个人分两行在龙座左右扶住了龙杠;龙头们又一摆左手,各龙所属的担水手队伍齐刹刹地站好了,几十人担着水桶一个接一个长长一溜,肩上的檀木扁担亮闪闪的;这些人大多是脚板行的脚夫,往日无地位受人轻视,今日难得露脸个个神情肃穆动作麻利,这些“龙兵”个个身穿杏黄色的坎肩,当胸黑圈内分别是一个大大的“永”“久”“昌”“平”“太”字,后背是一色的“安”字,很像戏文里摇旗呐喊的“勇”字兵。

五十弦翻塞外音,沙场秋点兵。阵式相似,气氛迥异。蓝蓝的天、粼粼的水、绿绿的树、青青的草、欢乐的人群,何曾可觅古战场的塞外景,可是,闪亮的龙座、飘舞的龙旗、整齐的龙兵、肃穆的龙头、浩大的场景又分明可见大战的硝烟。

再看各龙身后灰堆场的南端,热闹的人群泾渭分明地各成一个个方阵。站在灰堆场右侧长条晒花凳旁的士生看到了小镇各家族的头面人物。

东街赵姓的商会会长为久安龙亲自督阵来了。久安龙今非昔比:龙是新的、瞄子是纯铜的、龙旗是新的、龙兵的服饰是新的、水桶是新漆的,更令人耳目一新的是龙头是新的。

近年来,赵家在小镇各界都摆起了龙头老大的格局,也真是的,过塘行生意日渐红火,花行米行也兴隆异常,赵姓子弟外出读书又甚是了得,去年老七房的长子任了商会会长,看样子今年赵家在较龙上又动了大手笔。

士生把手搭在额前,欣赏着久安龙上的新龙头,西色分头的一缕头发挂在前额,一袭长衫下摆掖在腰间,如大学校园慷慨演讲的学生,啊,原来是东街承德堂药店的少掌柜,一个在小镇上所有掌柜、店王中读书最多的人,听说在外地上过高中,是承德堂的掌柜太太的独生子,自幼丧父由母亲教养成人并送去省城念书,几年前回来接管了母亲的产业,生意作得很红火,只听说他通琴棋书画,想不到还会把瞄子,能行吗,士生疑虑的眼光投向了商会会长,一看到商会会长胸有成竹的神态,士生知道今天永安龙的魁首是难保了。

“镗!镗!镗!”

三声太平锣响。龙头们稳稳地把了住瞄子。揿龙手“一二一、一二一”上下压动龙杠的节奏逐渐加快了;担水手们竞走似的一溜往前赶,身后丢下“呵嘿!呵嘿!”的一串号子,从取水的指定地段到龙座前,几百担水人往来有序如一条条滚动的长蛇阵,他们裸露的颈臂黑里透红好似上了釉。

五尊龙上的龙头依然稳稳地站在龙座上,他们神情紧张沉住气互相较量着。

看场上的方阵哄起来了,嚷得最响的是妇女和孩子,几乎是疯狂地各自为自己的龙兵喊加油的间隙,也捎带着与旁人议论争执,满耳只听得“夺魁!”“夺魁!”的声响。

许多观看的人也自觉加入到运水队伍中去了,湾边的浅水中,站满了裸着腿的男人,相帮着装水、提上堤岸。

憋了半个时辰,昌安龙、平安龙、太安龙吃不住力了,先后放了瞄。

“唰!唰!唰!”阳光下三条光闪闪的水柱先后直射湾面,平静的水面反窜起一支支水柱,溅起一朵朵闪亮的水花。

永安龙不愧是老龙,左手阿炳也不愧是老龙头,在另外三支龙相继放瞄子时,神情还是很泰然。但是一会儿便觉得随着揿龙手的不断加压,龙座微微地颤动起来,渐渐地颤动幅度大了起来,犹如患气喘病的老人,左手阿炳心里一阵透凉,它老了,不胜负荷在喘气呢,用眼角扫了一眼久安龙,新龙到底是新龙,这么长时间的压气居然纹丝不动,又看一眼自己脚下的永安龙,几个醒目的疤痕似乎在述说身经百战的历史,老了老了,随即也分明感到了左手拇指已经吃上十斗米的力了麻兮兮的,又看一眼奔跑似飞的担水龙兵和挥汗如雨的揿龙手,觉得全体龙兵的力都凝在自己的左手指上了,便咬住牙使劲地憋着,时间像凝固了似的。

再看一眼久安龙上的年轻人,啊!左手阿炳由心底涌起一股悲凉,那后生站在簇新的龙座上,是那样的稳当,涨红的脸透出青春的气息,龙老了我也老了,十斗米的力是永安龙的极限,今朝要输在一个小后生手里啦,不、不甘心,还是再挺一挺。

两条龙较上了劲,两位龙头较上了劲,两个方阵较上了劲,两方家族较上了劲。

“左手阿炳!加油!”

“久安龙!加油!”

噪噪杂杂,人群中只听得“龙!龙!龙“的呼喊。两家的头面人物也扔了斯文与体面,摩拳擦掌加入了呐喊、助威的较劲行列。

莲贞从未见过这等火爆的场景,很是激动但又不习惯和士云她们般的尽情释放,感觉胸口被憋得喘不过气了,就轻轻地离开座位想去透一口气,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人群,无意中听到身后一个女人的声音:“永安龙今日准输,邢家从不出门的小寡妇都来了,还不冲了神灵。”“真是祸水!”尖刻的话像刀似的扎进了莲贞的心房,顿了一顿,顾不得和侄儿女们打招呼便头也不回地跑回家去。

“我是祸水!我是祸水!”莲贞一路跌跌撞撞地跑着,一路在心中念叨,心在颤抖,整个身子在颤抖,当一脚踏上花廊时就再也支持不住了,一头扑倒在花窗格上,身子还在不住地颤抖。

左手阿炳知道把瞄子不仅是力的较量还有智慧和经验的较量,于是又一次憋了口气捎带瞄了一眼那小伙子,他的脸发青了,也快吃不住力了,再挺一挺,阿炳的心中添了一份信心。

场上的气氛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看看两位龙头的神情,有人在议论了:

“姜还是老的辣!”

“久安龙还是不行啊!”

“永安龙又要夺魁了!”

商会会长的脸色沉下来了!

忽然,左手阿炳觉得手上一阵凉丝丝的。定睛一摸,不好!铜瞄子有微细的沙眼渗水了,便大喊一声:“天意啊!”随即毫不犹豫地放了水。

就在永安龙放水后的瞬间,久安龙也放水了。

警哨响起,一前一后两条遍体透明的巨型水龙飞升起来,走了一个漂亮的弧度,穿过大半个湾面,一头稳稳地扎入水面,一会,水面才反弹起两根丈高的水晶柱子,接着又像天女散花似的撒下了满天的珍珠。

天空愈加亮了,太阳愈加亮了,一切都是亮晶晶光闪闪的。较龙的胜负输赢已见分晓,争斗的初衷移向了嬉戏。

场上的气氛热闹了。观看的人群欢腾了,龙兵的神情欢快了。五条运水的长龙来往滚动,五组揿龙手一上一下使劲压水,五个精神的龙头更是大幅度地甩动手中的瞄子,上下左右,五条粗细不一的水龙则在明亮的空中上下翻腾、相互搏击,一会儿一起昂首直冲青天,撒下漫天珍珠,一会儿争先恐后地扎入水中,溅起玉柱冰峰,一会儿五条龙扭成一股组成一个巨大水柱一起涌进河里,翻江倒海般的掀起拍岸雪浪,一会儿又相互缠绕,飞珠溅玉……

“虹!虹!”一条七彩长虹掩映在水龙西边闪亮的空中,随之又有若隐若现的几条彩虹出现在湾后边的上空,阳光下,七色彩虹也随水龙一起在空中上下飞舞、畅游、嬉戏……

水面上升起一阵阵薄薄的雾气,群龙聚首,横空出世,是幻景也是仙景,天醉了,水醉了,龙醉了,虹醉了,小镇人陶醉了。

“龙显灵了!”“龙显灵了!”几位老年人早就跪下磕头礼拜了。

“镗!“镗!“镗!”太平锣三声响,龙头们才收回水龙挥臂喊停。

久安龙夺魁!赵姓人喜气洋洋,争向涌向久安龙,还不时地向永安龙和左手阿炳做怪相。

“输了”永安龙的几个龙兵烦躁不安了,有一个小伙居然把装满水的桶砸向对方,水桶砸在久安龙一个揿龙手的头上,顿时鲜血淌了下来,久安龙的几个龙兵马上将扁担横扫过来,要格斗了。凑热闹的、瞎起哄的、劝打架的,堆灰场又沸腾起来。

左手阿炳一吹警哨,猛甩出一根水柱打翻了永安龙几个冲在前面的龙兵,喝道:“不许动野!要输得起!”他威严的气势压住了要械斗的双方,商会会长也出来指挥久安龙兵散去。

久安龙年轻的龙头累了,喘着气坐在满身水淋淋的龙座上,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他累了,但更多的是被左手阿炳的精神所震撼了。心想,要不是永安龙老了,自己准输,久安龙准输,他又想,如若久安龙输了自己还能像阿炳那样继续认真表演,给较龙一个完美的结局吗,看到龙兵的憨直、鲁莽,觉得永安龙上的阿炳愈加高大了。看热闹的人群慢慢退去的时候,年轻人站了起来,撩了一把额前的头发,放下了撩起的长衫,转过身子,对着永安龙、对着永安龙上的龙头——左手阿炳,深深地弯腰鞠躬,并高喊一声:“炳师傅!”

士生没有看到永安龙败北和戏龙等场面。等看到两龙对峙的时候,转眼发现莲贞悄悄地离开了,暗想今儿她也像小孩一样的兴奋,其实她还真是个小女孩,奇怪,她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呢,怕是身体不适吧,长年深居简出,这样的气氛也会酌伤她的,我去看看吧,反正今天永安龙不一定会获胜,想到这里,士生便挤出人群走回家去。

往昔热闹的路上几乎没有几个行人,往昔路旁几户敞门的人家也都关上了半人高的木栅栏,小镇人除了看守店铺家院的,大多去较龙场地了。士生从后湾一路往家走,走进了自家的台门,没有留意什么,便径直朝东院走去,他在思索去厨房叫陈嫂姆妈让她去看看四婶莲贞,因为在邢家人的心目中,东院北楼是莲贞的领地,一般人是不可擅自出入的。

不料,刚踏上花廊士生就看到了整个人伏在窗格子上颤抖的莲贞,“她怎么了?”士生上前一步跨到跟前,扳过莲贞的瘦弱的肩膀,大吃一惊,“你怎么了?”只见莲贞脸色发青,眼睛呆呆地发直,被士生握住的消瘦的双肩筛糠似的抖动,像受惊的小鹿像迷途的羊羔,士生的心被烙痛了,保护一个弱女子的男人意识油然生起,便顾不得什么一把拥住莲贞颤抖的身躯轻轻地对她说:“出什么事了?别怕,别怕,我在这里呢。”

莲贞像溺水者遇见了救命的人,瘫倒在士生有力的臂膀里:“她们,他们,说我是祸水。”终于,像个小女孩似的靠在士生胸前呜咽着哭出了声。

士生拥住莲贞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如何安慰这般痛苦不堪的莲贞,只是低下头不时地重复着:“没什么,别怕,别怕。”

莲贞在士生的簇拥下渐渐地安静了,慢慢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到了离得很近的士生关切的脸庞,天那!莲贞忽然觉得脑袋轰的一下几乎又站不住脚了,“是他!我真该下地狱了!”她打了个寒战,像认错亲人的孩子似的,惊惶失措地脱开了士生的手臂,踉踉跄跄地跑向北楼。

院内静悄悄的,家里人多半看热闹尚未归来,未去看较龙的也都悄悄地做自己的事去了。

士生愣愣地看着莲贞瘦弱的身子歪歪斜斜地离去,心里一阵悲凉,不由得追上两步在莲贞背后大声喊道:“别听他们胡说!”一回头,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西院眼镜先生金大一闪而过的身影,咦,先生怎么这么早也回来了呢?陈嫂姆妈呢,还是让陈嫂姆妈去照看莲贞吧,她看家的没有出去,准在厨房。想到这里,便转身去厨房找陈嫂姆妈。

邢家看较龙的人们陆续回来了,永安龙输了,过节的气氛淡了。

邢家的空气相当的沉闷。士生的父亲一直在帐房的里间一袋接一袋抽烟,几家在永安龙有股的药铺、米行、杂货铺的掌柜也闷声坐在一旁,大太太、眼镜先生金大等几个大先生更是不声不响。左手阿炳来了,与在座的几位抱拳见礼,大老爷抬了抬身子挥手让阿炳坐下。

阿炳坐下了,屋里依然很静,只听得白铜水烟管“呼噜、呼噜”的声响。

阿炳想到了往年较龙后喜庆场面,西街人家家凑份子放鞭炮宴请龙队,龙图殿外搭起了临时的棚帐,几张八仙桌一行行摆开,自己总被按在上横头八仙桌的朝南座上,和小镇的头面人物并起并坐,大碗大碗的喝酒,大块大块的吃肉,大口大口的抽烟,大声大气的说笑,畅快极了,他觉得一介草民,一辈子挑脚,能受乡邻如此厚待,也不枉来世上走一回了。可是今天他感到有说不出的沮丧,尽管刚才在阻止龙兵格斗时说要输得起,但是心里总是万分的不甘,只有在想到久安龙那书生龙头最后的举动时,他才稍稍觉得有些安慰,有些顺气。

“大老爷,各位,对不起,可是这龙也实在该……”终于,阿炳开口了。

“阿炳,难为你,去年你就曾提过,今晚我作东,我们去‘小楼外楼’喝酒。”邢老爷打断了阿炳的话,“其它的事情以后再说,你先去歇息,等会早些去。各位也早一些去吧,我不再专门请了。”

阿炳走了,其他人也走了,屋里只留下邢家的人,空气依然是沉闷的。

“龙的事情去年就上半年就说起的,最起码几个主要东西是不能不更换的,你们说无碍,我也就信了,别家的钱都早已到账,你们怎么就不吱一声。”大老爷沉着脸说。

大太太垂下眼帘不说话,几个帐房先生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该怎么说,其中一位刚想说什么,被眼镜先生金大使个眼色拦住了。

眼镜先生金大分明记得去年的情景。

中秋后,帐房就议论了龙房款项使用,当时正当调集资金张罗蔬菜行的开张,大太太私下里对眼镜先生说:“修龙的事情暂时放一放,有左手阿炳在明年较龙是不会失手的,等铜钱周转过来再修也来得及,眼下东头的过塘行越来越看好,再不扩地盘这生意怎么做得,再说其它几个铺也要到年下才能进项,我看也只能这样了。”

眼镜先生金大记得当时他只插了一句问这事老爷是怎么说的。而太太却摆摆手,吩咐,按刚才商量的去做吧,回头老爷回来再说一声就行。

眼镜先生金大知道太太的行事手段,就咽下了那句“要不要与老爷说说”的话。

屋里的空气依然是沉闷的。

“较龙还不算什么,你们想过没有,要是真有火情,这天大的事就不堪设想了,姓邢人还有何面目对人,你赶紧去办理此事,别再拖了。”大老爷看着眼镜先生金大说。

眼镜先生金大神情严肃地答应了。

“先生,你找阿炳问问,看看老龙到底有多少东西要换,另外,打听打听赵家打新龙的价钿,再合计合计,如果……长痛不如短熬,索性打一个大点的新的。”沉默许久的大太太适时地插话了,她知道暴风雨过去了,于是极自然地脱开紧裹的厚甲又出手指点江山了。

眼镜先生金大转头看到老爷摆摆手后,才转身对太太点头说:“好,我去看看回头再跟您说。”

小楼外楼在中街殿下溇船码头旁,酒楼临河而筑,打开朝南一排花隔窗,近可见繁忙的码头,远可眺南江上白帆点点,许多商旅客人都愿来此小酌,小镇人也喜呼朋引伴到此小聚。太阳还未落山,掌柜高大就招呼小伙计点亮了门口的大红灯笼,按惯例今日晚上必然很闹猛,久安龙夺魁,东头人说什么都会来庆贺一番的。

但是,小楼外楼掌柜高大大大地失算了,出乎他意料的是永安龙的牵头人邢家大老爷到得最早,更令他百思不解的是东头赵姓人没有来聚餐。

左手阿炳来了,就坐在邢老爷的身旁。席间,大老爷亲自为阿炳斟酒。

左手阿炳双手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大老爷,诸位先生,谢谢,我阿炳谢谢了!”

阿炳不敢大喝,不是上不得场面,年年庆贺哪回不是醉天醉地,也不是今日输了无颜畅饮,他明白的老爷的良苦用心,是不会扫了大伙兴的,更不是气窄量狭,确实也输得起的;说实在也想一醉忘千秋,但实在是不敢多喝啊,为什么,就为了龙房阿虎伯“昨夜,龙吟呢,呜呜的像女人哭”的一句话,阿炳知道水龙老了通灵性呢,每每龙一吟准有火险,很灵验的,但愿是应了今日较龙输了。

真的应验了老年人的话,怕无常,无常到。半夜交子时阿炳忽听“镗镗镗!镗镗镗!”急促的头锣声连连响起,便翻身下床摸黑登上了布草鞋,一阵风掠出门外一望,只见东边街上正冒出一团一团的浓烟,便脚步停地急忙赶往龙房,迎面遇上奔跑的火锣手丢下的喊声:油烛坊起火!

无疑是一个重锤砸在了阿炳心头,油烛坊,油、蜡烛芯、糙纸哪样不易燃烧,水浇上去分量不够油火还会往上窜的,心想着,快,去看看再说,便脚不停地的向奔去。

龙房内的铜球火把都点燃了,龙兵们正在起龙,阿炳一把接过火把,一手吹起了警哨在前面引路,龙兵担起水桶,抓过云梯、钩棍等齐齐出发了。

火场乱了,浓烟裹着夜幕浓浓地撒下来了,整个油烛坊的前店后坊都在喷烟,黑烟从屋沿下、屋顶角边、瓦楞的间隙里、排门缝中,窗台上一缕缕一阵阵一团团地卷出来,黑糊糊的一片。左边的水果行、右边的布庄、对面的药材铺全被浓烟罩住了。

永安龙到火场的时候,久安龙已经到了,他们正在对着油烛坊摆开阵势,阿炳到了,挥手让龙旗插到布庄对面,与随后赶来的昌安龙成犄角之势,向屋顶喷水,防止火苗窜出,街上其它的两支龙也相继赶到了,五条龙一起“唰唰唰”的降水。如万马奔腾、如暴雨骤临,一段街的屋面无一干处,但是,油烛坊的火焰在不断地滚大,油缸起火轰然腾起,情况万分危急。

火锣敲向小镇的每一处,邻里乡村的火锣也一村一庄地传递火警,镇上的男人都来了,许多人自发加入了运水的队伍。

邢家院里的男人都去救火了。女人和小孩也都集中到西院的堂前屋里,大太太一面吩咐女儿媳妇带好孩子,如有险情人第一,一面又吩咐关好台门,以防有人趁火打劫。

莲贞从较龙场地回来后,就没有下楼,大太太说是染了痧气,陈嫂私下里以为是中邪气,谁也不知道莲贞突然中途归来,突然发病的原由,只有士生明白这个可怜的女孩痛苦。当大太太吩咐陈嫂去通知莲贞下楼应对火情的时候,莲贞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怎么了,也谢绝了陈嫂拧痧驱邪的建议,就只想一个人躺着。“小寡妇!祸水!”钻心的话揭痛了隐在心灵深处的伤痕,听到了惊心动魄的火锣声,也听到了院里大呼小叫的噪杂声,不愿动,觉得这样烧了也未尚不是解脱。

士生本来是要与大哥他们一起去火场的,但是母亲担心他病体未愈不让他去,说家里一个男人也要留的。听得阵阵的锣声,望着熊熊的火焰,士生呆不住了,转身回书房换了双跑鞋准备出去,花廊里碰到了从莲贞处下来的陈嫂姆妈。

陈嫂告诉阿二,四太太不愿意下来,怎么办?

“我去看看!”士生急急地走上了从未进去过的北楼莲贞的房间,陈嫂跟在后头。

“陈嫂姆妈,你忙去吧,我没事的。”莲贞顾自己合着眼轻轻地说。

“我有事,起来吧。”士生沉声说。

朦胧中莲贞听到了一个浑厚的男人的声音,一惊:是你,你怎么上来了。

莲贞睁开眼幽幽地又一遍重复“我没有事”又顾自己闭上了眼。

“你没事,可人家有事了,你怎么不想想担心你的人呢?”士生大声嚷道,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随即又赶紧轻轻地说,“听话,到楼下去,别让人挂着。”说完,噔噔噔地跑下楼梯。

陈嫂也随后进来了,接过士生的话劝道:“四太太,大伙都不放心你,阿二还急着要去火场呢,太太也在等着你。”

不知道是士生的嚷嚷说动了莲贞,还是其它什么,最后,莲贞坐了起来,与陈嫂一起来到楼下。

油作坊的火惊动了远近的乡邻,火警一村传一村,四乡的龙船都匆忙赶来了。

“砰”一声巨响惊天动地,大约是油桶爆炸了,一团桌面大的烈烟窜出油烛坊西边屋顶,像化纸似的,化去一片屋顶。阿炳大惊:水果行危急!承德堂危急!东街危急!便猛吹警哨连连放水,无奈老龙不堪重压颤抖起来,水柱也散了,是瞄子的砂眼渗水了。阿炳的眼睛红了,便让头杠代把瞄子,操起开山斧带领龙队去开绝火带,砍柱子,打墙洞,断榀梁,众人齐心,力拉崩倒,“轰”油作坊的前后墙都倒塌了,阿炳和一些龙兵都被不同程度地被砸伤、烧伤了,但在这当口谁还顾得。火还在烧,还在窜,还在飞,阿炳又回到永安龙旁,看到久安龙年轻的龙头吃紧了,把瞄子的手不稳了,家如何?高堂老母如何?能不分心,阿炳上去了,阿炳什么也不顾了,一步跨上了久安龙接过了瞄子一梭一梭地放出了水,于是久安龙的龙兵信心大振,倒水、揿杠、移动配合默契,甩出的水柱更有力了。

士生赶到火场的时候,正是阿炳带领龙兵拉墙推砖的时候,紧急中便紧张地随大伙加入了这人与火魔搏斗的场面,从未见过这样凶险的火灾,也从未见过这样壮烈的搏斗,看着阿炳和所有的救火的人,他觉得,人就得这样活,就得这样干,于是他也紧挨着众人合力拉翻了一堵马头墙,连手臂上什么时候被划破都不知道。

十来支水龙汇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水网,把火神紧紧围歼在中间,越围越小。

“镗——镗——镗——”太平锣声响起,宣告火神祝融退去了,宣告小镇的半条街保住了,也宣告小镇人度过灾难的力量与信心。

天还没有亮。

邢家的人陆续归来了,女人和孩子都回房睡去了,可是老大士龙和阿二士生没有一起回家,老三说,二哥的手出血了被余大夫叫去包扎了,大哥陪着他,我们先回来了。

邢老爷回家后没有多说话,听得老三一说,便放心回房去了。

大太太还留在院里,刚才跑东顾西地把腰闪了,陈嫂催太太去歇息应诺两兄弟回来自己会照看的。大太太才起身慢慢地回南楼。

莲贞回到楼上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知道火已灭人无殃,可眼前不时闪过士生急切的神情,终觉得心乱堵得慌,渴望和谁说些什么。终于,拗不过自己又披衣下楼来了。

陈嫂在院里边收拾边等待,莲贞歪歪地走到花廊,无声地站在那里。

陈嫂见状劝说四太太放心回房,说阿二只是手上刮了点皮,去余大夫那里会没事的。

终于,台门响了,兄弟俩回来了,陈嫂急忙去

招呼。老大回自己房间了,陈嫂去关台门。士生一踏上花廊便看到了悄然而立的莲贞,一惊,随即就笑了问:“你还没睡去?”

莲贞点点头,轻轻地说:“你受伤了?伤在哪

里?厉害不?”

士生赶紧摇摇头说:“不,只是手背一点外伤,

余大夫说怕被感染,才一定让我去处理一下伤口的。”说着向莲贞伸出绑了纱布的右手,雪白的绷带渗出了红药水和血痕。

一阵沉默。

“刚才我很凶,你生气了吧?”忽然,士生低下头看着莲贞低声说。

“不,我很感激,也很珍惜,真的。”莲贞躲开了士生深深的目光,也轻声说。

士生忘情地伸出左手,托起莲贞绞着手绢的手亲了一下,急切地说:“我也很珍惜。”

陈嫂姆妈给送来了热气腾腾的夜宵,莲贞惊慌地抽回手回了北楼。

天边出现了鱼肚白,朝南的木格子窗透进了一缕缕的晨曦,莲贞还没有合过眼。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肃杀的严寒和早春的阳光交互出现,痛苦与悲愤煎熬中竟有了那么一点点所希望的东西,煎不断,理还乱,是什么呢,无论多亮丽的流星都会被黑夜吞没的,昙花一现绚丽多彩,结果是迅速的萎谢,是我该下地狱吗,不,我本就在地狱,我为什么不珍惜那么一点点呢,就算是被黑夜吞也没总曾经有过闪亮,就算是零落成泥碾作尘,也总有香如故,当我泪眼朦胧地靠在士生手臂里时,耳畔响起士生“别怕别怕,我在这里”声音,我的心仿佛找到了停泊的港湾,那是多少年没有接触过的男性的臂膀,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犹如在小溪畔摔倒后得到父亲的呵护一般,那是何等美好温馨的亲情,又是何等分量的慰安,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永远不再享有这份幸运,今天,今天她竟然来了,是幸呢还是不幸?我已经永远的失去了,我还配接受这份幸运吗?我的眼前为什么总闪过士生宽宽的额头,我的手背上——他亲吻过的手背为什么总是热乎乎的,他说他也珍惜,我为什么不能珍惜呢,一切都来得那样的自然,难道这也是命吗?

莲贞转过身,视线落在梳妆台上丈夫的画像上,觉得一双冷然的眼睛在注视自己,那眼神仿佛在提醒自己:别忘了你是有名份的人,你是我的妻子,你是他的婶娘,你是四太太!

莲贞受不了了,一把拉上毯子捂住了双眼。但是一闭上眼,耳畔又响起过年探亲时娘的话:不是姆妈不关心你的苦,年轻轻的守寡独居,可万事皆有命,这也是你命中注定的,怨不得谁,你也该知足……你想想邢家,你后半辈的生活是有着落的,你看人家莲花多苦,你可不要自己再毁了自己,你真该珍惜现在才是。

我在毁自己吗?姆妈,可是我真的要这样过一生吗?那还真不如毁了的好。春蚕到死丝方尽,蜡柱成灰泪始干是绵绵无穷的熬煎,还不如爆竹一震入云端,怒吼化飞尘的惬意酣畅,毁灭又如何呢?可是,他呢,他是否会被毁呢,姆妈呢,大嫂呢,邢家呢,他们是否会被蒙尘呢,不,我不能,我不要,我真的要做祸水吗?

莲贞绝望了……

天越来越热了,今年的夏天的脚步走得真快。端午刚过,气温就一直往上窜,后窗湖面上吹来的风也是热烘烘的,五月的熏风真是名副其实,让人有点困有点蔫,又有点莫名的烦躁,士生不明白自端午后莲贞对自己的态度的转变,她不再正眼看自己了,那日在花廊见她与士云姐妹说话,便过去插入,谁料她竟垂下眼不再言声,亲则疏,士生并不在意,可是后来士生愈觉不安了,因为莲贞的举动愈令人不可思议了,人前背后她都是冷冷的,即使避不了的对话,也俨然是四婶娘的神态,仿佛她与自己之间从未有过什么,咳!士生摇了摇头,真的,其实也真没有什么,那日她受委屈而痛苦万分,我一片怜惜之情至诚至心,绝无亵渎之意,她怎么可如此拒人千里呢?她为什么要独自支撑这无边的重压呢?她为什么不让关心她的人近她知她呢?她为什么要如此苦苦捂着这苦酒而不分人喝一口呢?

有人说,上苍对人是公平的,给每人准备了两杯酒,一杯甜的一杯苦的。按理说如此所给就如赤条条来去一般的公平,可是因为有了欲望,世界万物就有了数不清说不明的不公平了,有的人喝了自己的甜酒,又设法想方甚至不择手段地抢喝别人的甜酒;有的人自己的甜酒管着喝,自己的苦酒则设法与人共享或干脆推给他人,即使是至亲的人;还有的人仿佛生来喜欢苦酒,自以是中流砥柱似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喝苦酒也轰轰烈烈,还有的人或许是上天有误,凄凄惨惨地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苦酒。盗人甜酒的在唾骂中图现实,把苦酒推与他人的是不敢独立担负人生的责任,中流砥柱式的是活得最辛苦的克己的典范,苦酒不尽泪纷纷的则要推感天动地的冤窦娥了,哎!要是做得到也无风雨也无晴那就不会介意这苦酒甜酒了,可惜东坡公也只能是笔端潇洒而已。

士生在窗前坐着,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想了这许多,苦笑着又一次摇了摇头,仿佛要甩掉什么似的,她也真苦,她的酒都是苦的,那么我呢,我的酒又是如何呢,我对她仅仅是怜惜吗,不,不仅仅是怜惜,难道我……

士生惊惶了,他的心乱乱的。(未完待续)

回溯:长篇小说连载《古塘月》引子长篇小说连载《古塘月》(一)长篇小说连载《古塘月》(二)长篇小说连载《古塘月》(三)长篇小说连载《古塘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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